
奧威爾書評全集(上)
最新章節
- 第128章 注釋
- 第127章 評埃德加·艾利森·皮爾斯的《西班牙的困境》 查爾斯·達夫的《西班牙:勝利的關鍵》[449]
- 第126章 “無產階級作家”:喬治·奧威爾與德斯蒙·霍金斯對話錄[438]
- 第125章 評亨利·溫欽漢姆的《自由民之軍》[432]
- 第124章 評萊納德·阿爾弗雷德·喬治·斯特朗的《錯誤的第一步》 甘比·哈達斯的《奔波》 邁克爾·帕特里克的《湯米·霍克求學記》……[431]
- 第123章 評內維爾·舒特的《登陸作戰》與阿爾伯特·科恩的《咬指甲的人》(維維安·霍蘭德譯自法文) 彼得·康維的《黑暗的另一面》[429]
第1章 約翰·高爾斯華綏[1]
“生于1867年,在哈羅公學與牛津大學接受教育,原本要進入法律公會,卻從未執業,喜歡文學勝于喜歡法律。”這可以是許多溫文爾雅的英國作家的寫照。他們所寫的作品無非都是一些譬喻式的短篇故事和關于西班牙畫家或意大利巴洛克建筑的散文。
但約翰·高爾斯華綏是完全不同的作家。他沒有寫出那種優雅紳士式的文學作品。他的才華和缺陷讓他更為關注的不是藝術,而是他那個時代他的祖國的殘忍、不公和愚昧。他寫了二十五部戲劇和二十五部小說,還有一系列短篇故事。他主要是一個道學家和社會哲學家。他生于中產上層階級(這個富裕的資產階級貢獻了英國人數最多的立法議員、律師、陸軍和海軍軍官,還有那些附庸風雅的人和二流詩人)。他以這個階層作為攻擊的目標,是他所寫的每一部作品的主題——養尊處優的庸人與難以言說但性情更加溫柔更加敏銳和沒有那么霸道的階層之間的矛盾,并不滿足于只是講述故事。
讓我們看看他的小說。它們在他的作品中是最不成功的,但要衡量它們的優點和缺點則相對簡單一些。最值得一提的無疑是《有產業者》,我們還可以加上后續的《白猴子》、《大法官法庭》等作品。《有產業者》是對福爾賽世家這戶英國中上階層家庭的細致深入的寫照。福爾賽世家出了律師、銀行家、商人,都非常富有,看著他們的財富日漸增長。這些人的突出特征是他們關心的就只有財產,而他們不會承認這一點。不僅土地、房產、鐵路或動物,就連人在這些人的眼中也是財產。他們生命中唯一關心的事情就是攫取和保衛他們的財產。
一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敵對陣營的女人,走進了這個家庭——她沒有財產意識,福爾賽世家的一位成員娶了她。對于他來說,妻子和其它東西一樣都是私人財產。他對她很好,但當她是豢養的一條狗或一匹馬,當她愛上了另一個男人時,她的丈夫以暴力行使了自己的“權利”。他認為這么做是合情合理的(因為這是合法的)。一直到死他都無法理解為什么她會和他作對并最終離開他。這個女人對福爾賽世家產生了奇怪而煩擾的影響。她的美貌激起了男人的占有欲,但他們無法理解她,只能認為她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她代表了他們的世界所有法則的崩潰。
他的其它小說探討的是不同的主題,卻也帶著同樣的主旨。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了英國人麻木不仁、大膽專橫、掠奪成性的一面與更為軟弱敏感的另一面之間的斗爭。我們可以看到這些中產階層的英國人——富人、法官、警察和士兵——他們強勢霸道的性格。他們的對立面是畫家、思想家、“墮落”的女人、罪犯和弱者。到處都有恃強凌弱的事情發生。
《別墅》與《自由的土地》是對土地財富和英國農業問題的探討。《島國法利賽人》是對同一個問題的更加不留情面的諷刺。《遠方》講述了一個年輕英國女人的故事。她是一個外國畫家的妻子,富有理想和慷慨,但很愚蠢。這個畫家是個斯文而敏感的人,但性情喜怒無常。這兩夫妻由于相互之間沒有了解而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在《友愛》中,我們看到一群中產上層階級的人竭力維持著斯文而有教養的外表,除了他們之外,還有那些遭到虐待的工人階級的孩子,那些工人階級襯托了他們的體面。有產者與無產者之間,壓迫者與被壓迫者之間的矛盾無處不在。
約翰·高爾斯華綏并沒有犯下只是抨擊作為個體的壓迫者的錯誤。他的目標是使得壓迫成為可能的體制和思維習慣。他為人公正,不會進行廉價的嘲諷。但他的抨擊帶有一種怨恨的情緒和對于人的殘忍的厭惡,他并沒有煞費苦心去隱藏。你會覺得他的作品中帶有一種令人欽佩的不倦的熱情。
說完這些后,你或許會給予約翰·高爾斯華綏的小說最高規格的贊美。你可以將它們視為勸世的道德文章并贊美它們,但它們是二流的小說,與以前和現在最好的英國小說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它們的情節很膚淺,里面的“情景”總是人為堆砌的,沒有任何追求真實的想法。那些角色總是類型化而不是鮮活的個體,刻畫潦草,而且不能令人信服。沒有哪個角色有合理的演變,每個角色從開始到結束都沒有改變。原本應該是最重要的對話幾乎總是很薄弱。而不幸的是,書中還缺乏幽默。
但是,我們應該注意到,勸世小說——那種呈現并批評當代生活的小說而不是直白的故事——只在英國有過短暫但名聲不是很好的主導時期,如果我們愿意承認的話。在年輕一代的英國作家里,要求一位藝術家應該完全是或大體上是一個道德君子的傳統已經式微。它曾存在過幾年,為英國貢獻了蕭伯納、赫伯特·喬治·威爾斯、高爾斯華綏等作家,但從來沒有誕生過一流的作品。高爾斯華綏的小說在二十年前似乎很受推崇,但它并未能持續下去,而且似乎已經過時了。我們對它們的結論是,它們并沒有實現一度被拿來與《安娜·卡列尼娜》相提并論的《有產業者》的承諾。你能相信今天歐洲有人會作出這么一番比較嗎?
那么,即使我們認為高爾斯華綏的小說只是歷史和社會的批判,它們也經不起考驗。它們缺乏幽默感,總是思想陰郁,對女人懷有荒謬而過時的態度——簡而言之,感傷主義扼殺了它們。總而言之,它們沒有描繪出真實而可信的生活情景。它們確實很誠懇,而且從來不會與人文主義情懷的美好的品味產生抵觸,但它們缺乏一種能夠成為傳世之作的品質。
但如果我們從高爾斯華綏的小說轉移到他的戲劇和短篇故事的話,要贊美他就變得容易一些了。在舞臺上,他的主要缺點——無處不在的道德宣揚和不合情理的地方——沒有那么令人不快。道德宣揚在劇院里不會顯得別扭,而由于表演的作用,不合情理的地方不會引起注意。高爾斯華綏的戲劇結構精妙,而且他是一位舞臺藝術大師。在小說中顯得很薄弱的對話在舞臺上顯得很流暢可信。道德的重要性從未被掩蓋,它的優點在于沒有那些煩人的蕭伯納式的演講。弱者與強者、敏感的人與麻木不仁的人之間的矛盾是高爾斯華綏的作品的基石,并誕生出活躍而富有張力的戲劇。
最著名而且無疑最好的作品是《正義》。在這里我們看到一個軟弱而敏感的年輕文員挪用了公款并和他心愛的女人私奔。他被逮捕了,并被判處四年徒刑。作者向我們呈現了他在殘暴的英國的司法體制下所遭受的折磨。沒有人想要傷害他——法官、典獄長甚至他的受害者——都很可憐他,但他對社會犯下了罪行,正如他們所說的,他必須承受后果。當他出獄后,他一輩子留下了污點。他為自己的錯誤遭到了懲罰,但這并沒有為他帶來救贖。最后,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這部戲劇里,監獄的場景構思精巧,表現了單獨囚禁的可怕折磨帶來的仇恨。一幕沒有對話的情景特別具有震撼力,那個囚犯像一個瘋子一樣敲打著牢房的門,想要打破監獄可怕的寂靜。
幾乎所有他的戲劇都有社會主題。在《鴿子》里,我們看到一個思想高雅的年輕女人拒絕從事社會提供給她的低賤的工作,但她知道只有賣淫才是出路。在現實的逼迫下,她來到泰晤士河投河自盡。在《銀匣》和《長子》里,我們看到最強有力的控訴:富人和窮人在相同情況下的不同遭遇。在《銀匣》里,一個“家境良好”的年輕人偷了一個妓女的錢包。當時他喝醉了,在無意識下偷了東西。與此同時,一個窮鬼也喝醉了,也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從那個富家子的父親的寓所里偷了一個銀煙匣。兩個人都被逮捕了。那個“家境良好”的年輕人解釋說他喝了太多香檳,警察微笑著給予了他警告,然后就把他放走了。那個窮人也說自己喝醉了,并說這就是他作出偷竊行為的原因。警察告訴他這根本不是理由,只會讓他罪加一等,他被關進了監獄。在《長子》里,我們看到一個富有的地主,他被灌輸了最死板的道德觀念,突然間被迫想到自己的兒子要和一個婢女結婚,而她給他生過一個孩子。想到這場不幸的結合,他對道德的推崇突然間煙消云散。《爭執》是高爾斯華綏的另一部著名的戲劇,講述了工廠里的一次大罷工。一場尖銳但最終徒勞無功的斗爭的發展與左拉[2]在《萌芽》里的描述頗為相似。
我們應該注意到——這是對約翰·高爾斯華綏作為劇作家的技巧的褒揚——他的戲劇總是受到歡迎。當時英國的大部分戲劇充斥著低俗而無聊的內容,我們必須承認一位能夠寫出流行而嚴肅的作品的戲劇家所作出的貢獻。無疑,《正義》與《越獄》(高爾斯華綏的一部關于監獄生活的新劇)對英國的民意產生了深刻的影響[3]。
和他的戲劇一樣,高爾斯華綏的短篇故事要高于英國的平均水準。他的同胞們在這個體裁從未取得成功,而他已經寫出了幾篇很了不起的作品。《一個斯多葛派學者》是關于一個虛偽但可愛的人,像佩特羅尼烏斯·阿比忒[4]那樣面對死亡,還有愛情故事《蘋果樹》,這兩篇可以被視為他最好的作品。比起他的小說,它們更有可能成為傳世之作。
我們會問,高爾斯華綏的作品能夠流傳多久呢?一百年后它們還會被記住嗎?還是會被遺忘?
或許他會被遺忘,但說到底,這件事情重要嗎?我們對他的推崇基于許多事情。確實,他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而且他沒有真正的創造性的才華,而且是一個說教式的作家,過于關注當時的問題。但他是一個誠懇而且沒有利益動機的人,向殘酷和愚蠢提出強有力的抗議。他所作出的影響都是正面的。讓我們感激他的誠懇,因為要當一個誠懇的人終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許多比他更有才華的作家并沒有將它善加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