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評厄尼斯特·羅伯特·庫爾修的《法國的文明》,奧莉弗·懷恩譯本[25]
- 奧威爾書評全集(上)
- 喬治·奧威爾
- 1805字
- 2020-01-16 16:39:21
這本書嘗試從純粹的文化和非政治的角度去描寫法國對文明的特殊貢獻。它的作者是一個博學多才的德國人,但對生命和思想的整體態度帶有濃厚的英國色彩。庫爾修先生對法國的批評是德國人認為法國人的思想格局較小,但更加完美精致,而且或許更加成熟,就像你與古人碰面時的感覺一樣。因此,“法國誕生不了黑格爾、叔本華、尼采,他們會摧毀文明的花園和人性的王國。無限的概念無法在法國的哲學中自由存在”。換句話說,法國文化是人本古典主義,對于那些身處古典傳統之外的人來說,它看上去就像一件精美的緊身衣。這就是庫爾修先生的結論,除了書中所展現的博學之外,可以說這是任何英國人都會得出的結論。
但是,對不同的國家進行比較的真正價值在于歷史。假定法國思想確實是古典和靜態的,而且比起英國或德國,法國更停留在十八世紀,為什么會有這個區別呢?庫爾修先生將一部分原因追溯到古羅馬(法國人傳承了古羅馬文化),一部分原因追溯到法國人混雜的血統造成的人種差異。無疑這些都有其影響,但近代生活,特別是近代的經濟生活要比遠古的凱爾特人或拉丁人影響更大,難道不是嗎?如果你去了解十九世紀的歷史,你會發現法國一直是一個政治動蕩不安的農業國家,無法發展成為真正的現代國家。十九世紀,英國等國家迅速完成了城市化和高度整合,與此同時,人民群眾被逐漸剝奪財產,而法國直到不久前仍然生活在先前的時代——政府孱弱,公共輿論有很強的影響力,財富分配相對平均。即便是現在,法國仍比我們更像是一個農業國。而農民總是有更好的品味但沒什么新思想,而且他們對大自然并不感興趣——這符合法國文學的基本特征。你在法國生活得出的結論就是:法國人與我們并沒有本質的區別,只是有點落后于時代,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則不得而知。
除了品味之外,還有其它法國特征能夠被解釋為非現代的思維習慣。譬如說,對于公平的熱情,庫爾修先生認為這是法國人的特征,這是正確的,它確實是舊式的激進主義的特征。在薩科和范澤迪[26]被處決的幾天前,我站在一間英國人在馬賽開辦的銀行的臺階上,和幾個文員交談時,一群工人魚貫而過,打著“釋放薩科與范澤迪”的旗號。這種事情在十九世紀四十年代的英國或許會發生,但絕對不會發生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那些人——數以萬計的人——真的對一樁不公的事情感到義憤填膺,認為失去一天的工資去喊出自己的心聲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聽到那幾個文員(英國人)說“噢,你就得把這些該死的無政府主義者給吊死”,你會心生感慨。當有人問及薩科與范澤迪是否真的犯了他們被指控的罪名時,他們覺得很吃驚。在英國,一個世紀的政府高壓統治使得歐·亨利所說的“對于警察根深蒂固的恐懼”到了任何公共抗議似乎都是不體面的事情的程度。但在法國,每個人都記得一定程度的民間混亂,就連工人們也在小酒館里談論“革命”——意思是下一場革命,而不是上一場革命。高度社會化的現代思想,將富人、政府、警察和大型報紙糅合而創造出的神明還沒有演變出來——至少現在還沒有。
你只能說還沒有,因為問題的關鍵是法國會不會堅持它在文明世界中的特殊地位。庫爾修先生認為國家文化主要由傳統決定,他認為法國的傳統太強大而且太自信,很難發生改變。另一方面,如果決定思想的因素是經濟生活,那么法國人的思想一定會發生改變,而且會很快發生。自從一戰之后,法國已經成為一個工業國家,我們與工業主義聯系在一起的進程——譬如說,年輕一代的農民離開土地和小生意人被摧毀——已經開始了。假如這種情況繼續下去的話,即使是扎根最深的法國特征或許也會消失。庫爾修先生注意到,法國人沒有膚色歧視,并認為這是英國人和德國人所缺乏的品質。但十八世紀的英國人似乎也沒有什么膚色歧視,因此,這一丑陋的情感在某種程度上與我們的近代史有關,我們知道法國人很快就會產生這種情感,并達到吉卜林式的程度。我們現在所了解的法國知識分子的典型人物或許是拉封丹[27],但經過一個世紀的機械文明,這種類型將會很快改變,難道不是嗎?或許到了公元2000年的時候,法國將會誕生他們的華茲華斯,他們的鮑德勒博士[28]、他們的惠特曼、他們的布什將軍[29]——或其他現在似乎與法國格格不入的人。
庫爾修先生的一個意見值得特別關注,那就是法國的天主教會正在逐漸掌握權力,并在與政府的對抗中占據了上風,這是個壞消息,但在我們見過英國教會的恢復能力之后并不讓人覺得吃驚。
這本書介紹了法國文學和思想,以及非政治層面的法國簡史,內容很有趣而且很有意義。這本書的譯文似乎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