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歐蜂擁而來的社會紀實小說只能作為歷史文獻進行批評，因為它們的作者有意或無意地回避小說家真正的問題。另一方面，它們以具有可讀性的形式介紹了當代歷史，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它們應該得到宣傳，因為任何讓英國人意識到外國人真的存在而且生機勃勃充滿渴望的作品，尤其是激動人心的作品，都應該受到歡迎。

我認為《紙牛犢》并不應該被歸為小說，但我發現它很有趣，而且雖然篇幅很長，我讀了幾回就把它讀完了。它描繪了惡性通貨膨脹時期德國社會的全景。法國人統治著魯爾區，馬克像乘了火箭一樣貶值，囤積居奇的商人發了大財（他們有一套美妙而簡單的系統，能夠賒賬買到東西，直到馬克貶值后再付錢），饑腸轆轆的人民吃著連豬食都不如的東西，希特勒和他那一小撮亡命之徒正開始出名。所有這些都通過兩三戶彼此間有聯系的家庭的歷史加以呈現，很有左拉的氣派。這么一部作品不能被視為藝術佳作的原因在于它的創作方式很馬虎敷衍。作者寫的其實是一本教科書，在他認為合適的時候把角色給擺放進去，就像一個人按照配方做蛋糕一樣。他似乎在喃喃說道：“反猶主義正在興起——那我們就加進幾戶猶太人家庭吧。納粹分子正在崛起——那我們就加進幾個納粹分子吧。然后，當然，還有食物緊缺——那我們就加進幾個囤積食物的投機商人和一個餓肚子的郵遞員吧。”諸如此類。但沒有哪一幕情景、哪一個角色或哪一段對話是他覺得必須寫下來的，而那些材料應該是小說家感覺到自己必須寫下來的內容。這并不是社會小說的本質缺陷——事實上，大部分值得一讀的小說都是帶有目的性的小說。比方說，和左拉進行比較——左拉在《萌芽》和《崩潰》里描寫的那些暴力場面象征著資本主義的沒落，但它們也是真實的情景。左拉并沒有捏造出這些場面。他是受到驅動去進行創作的，不像一個業余的廚師那樣按照克里斯托納牌蛋糕粉袋子上面的說明去做蛋糕。

但是，正如我所說的，每個人都應該讀一讀《紙牛犢》，即使只是因為它闡明了納粹分子取得勝利或必將取得勝利的原因。作者本人似乎就是猶太人，他似乎對反猶主義的真正原因心存疑惑。不過，奇怪的是，他無意間提供了一條線索。在一幕場景里，一個猶太人（一個年輕的布爾什維克軍官）罕見地成為被推崇的角色。那一幕會讓你想到，如果你希望了解反猶主義的原因，最好得去讀一讀《圣經·舊約》。

回到《午夜》，你將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它以最徹底和謹慎的方式回避了任何當代的問題——甚至時間，里面的時間背景無法和哪一個年代確切地聯系在一起。雖然許多情景帶有自然主義的偽裝，這個故事與現實生活的聯系卻像那些德國剪紙電影一樣，演員都只是黑乎乎的輪廓。

下面是它的情節，如果你能夠稱之為情節的話。第一章描寫了一起毫無意義的自殺，死者有一個女兒，名叫伊麗莎白，才十二歲，成為無家可歸的孤兒。她去找了三個瘋瘋癲癲的姨媽，最后一個姨媽是個有華裔血統的瘋子，把她給嚇跑了。她在街上遇到一個好心的老頭，收養了她。三年過去了，伊麗莎白又被收養了，這一次是她死去的母親的情人。最后的事件占據了大半本書的篇幅，發生在兩天內。這起事件由始至終都是可怕的夢魘。伊麗莎白去的地方是森林中一座破敗的房子，里面住著各種各樣的瘋子。最可怕的地方是，伊麗莎白不知道里面到底住了多少人。在死寂的夜里，她既害怕又好奇，偷偷地走遍了整座房子，從鑰匙孔里窺探，悄悄地擰開門把手，每個房間里都遇到某個新的恐怖的人。最后她遇到了房子里唯一清醒的人，一個十七歲的兇惡的農家男孩，很快就同意和他一起逃跑。里面有一點色情描寫，或接近于色情描寫的內容，他勾引了她，然后是一樁謀殺、一樁意外死亡、另一宗自殺，然后故事就結束了。

如果這種故事以普通的英語小說的水平寫出來，你可能讀完幾章就讀不下去了。但格林先生的思想帶有一種確鑿無疑的獨特魅力，你會一直讀到結尾，然后問自己：“這本書到底在講些什么？”我覺得答案就是，它毫無意義可言。

顯然，它是在嘗試營造埃德加·愛倫坡式的氣氛，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成功了，至少那種恐怖和神秘的感覺很到位。但重要的區別在于，雖然愛倫坡是一個幻想作家，但他從來不會隨心所欲地去寫。即使是他自然主義色彩最淡的故事（《黑貓》、《厄瑟爾家族的沒落》等等）在心理層面上都有可以理解的動機。而《午夜》就不是這樣——情節沒有應當發生的最細微的理由。我覺得它是一個富有才華的頭腦的產物，沒有低俗或自作多情的描寫，我愿意相信它的法語原文很美妙，但它確實毫無意義。

之前我從沒有讀過朱利安·格林的小說，我很高興能夠讀完這本書，因為我覺得現在我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作家了。這本書的自然主義筆觸寫得很好，表明他原本可以成為福樓拜或莫泊桑式的優秀小說家。他似乎步入了歧途，或許因為他太害怕寫出像《紙牛犢》這樣的另一個極端的作品。事實上，我們這個年代并不適合那些關于破敗屋子里的瘋子的神秘浪漫作品，因為你無法漠視當代的現實。你無法忽視希特勒、墨索里尼、失業、飛機和無線電廣播。你只能假裝看不見，這意味著砍掉你的意識的大部分內容。回避日常生活并操縱著黑紙剪影，假裝自己真的對它們感興趣，這是一廂情愿的游戲，因此似乎沒有什么意義，就像在黑暗中講鬼故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