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爾·康納利先生幾乎是英國唯一不讓我覺得討厭的小說評論家，因此我興致勃勃地讀了這本書——他的第一本小說。

對于第一本小說，通常人們會說它展現了非常大的潛力，但作者還沒能完全駕馭他的主題。而對于康納利先生的小說，我要說的是，情況正好相反。這本書的文風成熟老練——讀來好像是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寫成的——但它的主題，尤其是考慮到它是第一本小說，卻很無聊。這個故事可以說是海拉斯[117]的傳說的現代版本。一個年輕的英國人，那種地位半高不低，有錢有文化的年輕人，一個老派的溫徹斯特學院的校友和根本無一技之長的笨蛋——說老實話，他就是三十年代蕭伯納筆下典型的英國人——來到可怕的海外殖民地，身邊是自詡為藝術家的外派人員，這些人遍布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法國。他決定以超脫和科學的方式去研究他們，就像你在研究一個池塘的物群一樣。但是，小心啊！超脫并非他所想象的那么簡單。他立刻就掉進池塘里，被拽到和水底的棲息動物一樣的境況，如果有可能的話甚至會墮落到更加低下的境地。很快他就和他們一樣酗酒、乞討和縱欲，在最后一頁，他透過潘諾酒的朦朧端詳著這個世界，心里隱隱覺得現在墮落的生活要比在英國體面的生活好一些。

我說像這樣的主題不能令人滿意有兩個原因。首先，在閱讀關于地中海地區藝術家群體的小說時，你一定會想起很久以前已經寫過這類題材的諾曼·道格拉斯[118]和奧爾德斯·赫胥黎[119]。一個更加嚴肅的反對意見是，就連想要描寫將繪畫掙來的錢花在雞奸上的所謂藝術家也暴露了某種精神上的缺陷。因為康納利先生顯然很推崇他所描寫的那些令人生厭的禽獸，他喜歡他們甚于喜歡禮貌的、溫順如綿羊的英國人。他甚至將與體面的生活進行無休止的戰爭的他們比喻為抵抗西方文明的悍勇的蠻荒部落。但你知道這只是對正常生活和正派體面的反感，就像許多人那樣，你可以躲在基督教會的羽翼之下，表達出這一看法。顯然，如果你放任自由的話，機械化的現代生活會變得非常無聊?？膳碌慕疱X的奴隸這一身份束縛著每個人，放眼望去只有三種逃避的方式。一種方式是宗教，另一種方式是不停地工作，第三種方式是以反道德和律法作為唯一的信仰——躺在床上賴到下午四點鐘，喝著潘諾酒——康納利先生似乎很羨慕這種方式。當然，第三種方式是最壞的，但不管怎樣，最根本的邪惡是想要逃避。我們像抓住救生圈那樣緊緊抓住不放的一個事實，就是我們既想當一個普通的體面人，又不愿成為行尸走肉，而這是可能實現的?？导{利先生似乎在暗示只有兩種情況：要么躺在床上賴到下午四點，喝著潘諾酒，要么向成功的神明屈服，成為一名倫敦文藝界鬼鬼祟祟的鉆營者。正統的基督教試圖將你逼入一個非常相似的困境。但這兩種困境都是虛幻的，其壓迫是毫無必要的。

我對康納利先生的主題提出批評，因為我認為，要是他能去關注更普通的人，他能寫出一本更好的小說。但我并不是說這本書不值得一讀。事實上，去年我只讀到兩本讓我更感興趣的新書，而我想我還沒有讀到過哪怕一本書能比它更有趣。這本書大概是因為觸及誹謗的法律在英國禁止出版——里面并沒有猥褻下流的描寫。方尖碑出版社[120]為出版那些不能在這里出版的書作出了很大的貢獻。遺憾的是，他們覺得有必要假意大肆宣揚和標榜他們專門出版色情讀物。

這一回企鵝出版社的挑選眼光沒有之前那么好了。在康拉德的所有作品中，干嗎要選《奧邁耶的癡夢》呢？除了某種隱含的情懷之外，這本書沒有什么值得念想的，而除非你在東方生活過，否則你根本感受不到那種情懷。它創作于康拉德的英語遠遠稱不上完美的時期——他不僅使用了外國的俚語（這一習慣延續到后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而且他并不理解某些慣用表達的低俗含義，因此，這本書充斥著諸如“那個詭譎之人”這樣的語句?？道履壳笆且晃贿^氣的作家，表面上是因為他講究修飾的文風和冗繁的形容詞（在我看來，我倒是喜歡講究修飾的文風。如果你的格言是“刪去形容詞”，那倒不如做得更絕一些，就像動物那樣哼哼唧唧不是更好？）但我猜想真正的原因是他的紳士風度，這種人遭到現代知識分子的嫉恨。可以很肯定地說，他會再度受到歡迎。他的才華一個最確鑿無疑的跡象就是女人不喜歡他的書。但《奧邁耶的癡夢》只有間接的趣味性，因為它是康拉德的第一部作品，而且因為它記錄了高爾斯華綏的軼事，但我認為那些事情并沒有復述的意義。

廣受贊譽的《開龍的錢包》在我看來實在乏善可陳?；蛟S它如此出名的一部分原因是貝洛克贊賞過它。貝洛克對所有的現代作品都加以譴責，但奇怪的是，有四五部作品例外。出版厄尼斯特·布拉瑪的優秀偵探故事像《馬克斯·卡拉多斯》、《馬克斯·卡拉多斯之眼》會更好一些。這些故事，連同柯南·道爾和理查德·奧斯丁·弗里曼的故事，是自愛倫坡之后唯一值得再去閱讀的偵探故事。順便說一下，厄尼斯特·布拉瑪是當代文壇中鳳毛麟角的人物。他討厭出名，雖然他的作品廣受歡迎大獲成功，但他過著非常低調的生活，只有幾位密友知道他的筆名與真名[121]的關系。《五鎮的安娜》是阿諾德·本涅特的次要作品，時至今日已經不值得去讀了?！肚笄竽悖メ壬肥且徊吭愀獾淖髌罚f的是一個傻乎乎的短暫的信仰，而《羅赫利茨》是一部我讀不下去的歷史小說，但如果你了解德國歷史的話或許可以接受。但大體上，企鵝書籍保持著高水準。下一批的十部作品里有幾本非常好，放在一起堆在壁爐架上，它們看上去并不像想象中的售價六便士的讀物那么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