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亨利·米勒的《北回歸線》去年出版時，我很謹慎地去讀這本書，因為和許多人一樣，我不希望被認為只是為了里面那些淫穢的描寫。但它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現在我意識到我沒有給予它應有的贊譽，在我評論他的新書《黑色的春天》之前，我希望再提一下這本書。

《北回歸線》的價值在于，它在知識分子和下里巴人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消除了二者之間巨大的鴻溝。層次稍高的英語作品大部分是文人為了文人而寫的關于文人的內容，而層次較低的作品則基本上是被寫爛了的“逃避文學”——老女仆意淫伊安·赫伊筆下的處男或胖乎乎的小個子男人幻想自己是芝加哥的黑幫老大。關于普通人過著普通人的生活的作品很少，因為它們只能由能夠站在普通人的立場又能夠跳出普通人的立場的人寫出來，就像喬伊斯能夠站在布羅姆的立場，又能跳出布羅姆的立場一樣。但這意味著承認你自己在絕大部分時間里就是一個普通人，沒有哪個知識分子會想要這么做。比起《尤利西斯》，《北回歸線》的地位要低一些，不能算是一部藝術作品，而且沒有嘗試對不同狀態的意識進行分析。但在某種程度上它比《尤利西斯》更成功地消弭了有思想的人和沒有思想的人之間的鴻溝。它不認為思想敏銳的人需要偷偷去做告解，就像艾略特的斯溫尼，而是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本書的立場其實是惠特曼的立場，但沒有惠特曼式的清教徒主義（偽裝成某種昂揚的自然主義）或他那美國式的傲慢。非常有意思的是，它把有思想的人從他那高不可攀的優越地位拉下來，與下里巴人接觸。遺憾的是，它不幸地發生在哈普街。

《黑色的春天》描寫的是不同尋常的內容。它不再去描寫日常生活的事件，或只是將它們作為核心，而是營造出一個米老鼠式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事情不依照時空法則而發生。每一個章節或每一段文字以現實作為出發點，然后被吹成一個幻想的氣球。舉個例子：

“……男男女女在人行道上散步：這些奇怪的生物，半是人體，半是賽璐珞，在半瘋狂的狀態下漫步于街頭。他們的牙齒閃閃發亮，他們的眼睛炯炯有神。女人們穿著漂亮的服裝，每個人都露出冷凍的微笑……帶著迷亂閃爍的眼神對生活露出微笑，旗幟在飄揚，帶著甜美的性欲漂過下水道。我帶著一把手槍，我們來到四十二大街我就開槍了。沒有人去在意。我左一槍右一槍把他們撂倒，但人群并沒有散去?；钪娜颂み^死者，一直保持著微笑，炫耀他們那美麗潔白的牙齒?！?

從這段文字你會看到一個本應是普通的現實生活的場景如何轉變為純粹的夢境。沒有必要對“現實”的含義進行形而上學的探討。重要的是，里面的文字侵略了屬于電影的領域。一部米老鼠電影要比任何作品更肆意地打破常理的約束，但因為它是視覺作品，它可以被透徹地理解。如果你嘗試用文字去描述，你會以失敗告終。更糟糕的是，沒有人會去閱讀你的文字。事實上，如果文字過于脫離二加二等于四的現實世界，它就會喪失它的力量。在亨利·米勒之前的作品里顯然有著將白日夢化為文字的傾向。我認為他非凡的駕馭文字的功力引領著他在那個方向上走得更遠，他能夠輕松游走于現實與夢幻之間，不著痕跡地從尿壺寫到天使而毫無違和感。在技術的層面這本書比起其它作品是一個進步。在最糟糕的時候，他的文字平淡而富于韻律感，就像上面我所引用的那段文字，而在寫得最精彩的時候它給人以驚艷的感覺。和往常一樣，我沒辦法引用任何最精彩的篇章，因為里面有不能刊印的文字，但如果你能夠找到這本書，看一看第50頁到第64頁的那部分內容，當我讀到那些文字時，我很想鳴炮21響以示敬意。

我建議你去找這本書讀一讀，如果你碰巧有這本書的初版，好好保存，因為將來它會很值錢。[126]但我喜歡之前的作品，我希望米勒先生能夠再寫一些他那些不體面的朋友的冒險故事，因為他似乎非常適合寫這樣的內容。

企鵝叢書上一次發行的作品里有一些好書?！队《戎小凡皇顷P于印度的最完美的作品，但它是迄今為止最好的作品，而且可能是將來最好的作品，因為它是在機緣巧合之下由一個能夠寫出美妙的小說的作家在印度呆了很久并吸收了那里的氣氛而寫出來的。一戰的時候我年紀太小，沒有參戰，因此，我對一戰的看法毫無價值。但我一直認為《一個英雄的死亡》是英國最好的戰爭作品，至少是最好的戰爭小說。蘇聯政府似乎也是這么想的，批準它的譯本進入俄國。這本書寫得很生動，對戰斗的寫實描述并沒有與前半部分離奇古怪的氣氛有太大的沖突。如果你喜歡事實，《叢林》是一本好書——你能夠確定它寫的就是事實，因為還沒有人能夠起訴厄普頓·辛克萊爾誹謗并獲勝。和蒙塔古的所有作品一樣，《逃跑的雌鹿》讀起來很累，而且內容空洞。他是那種“愉快而機智”的作家，內容都是泡泡又沒有味道，就像蘇打水一樣。

我不會引用《一根安全火柴》的內容，但我會引用護封上面已故的塞恩斯伯里[127]教授在出版時寫給作者的文字：

祝賀尊作《一根安全火柴》的出版，我很久沒有讀到過這么精彩的作品了。

請注意，塞恩斯伯里或許是歐洲讀書最廣博的學者，這表明文學教授對當代作品的評價都很不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