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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忠奸之辨
洪武二十年,三月,
大本堂中,朗朗讀書聲不絕于耳,
一個平日里最受司業(yè)們看重的少年郎卻在課堂上走神,
他望向窗外,看著雨水從皇城屋頂?shù)狞S色琉璃瓦上落下,滴答落在墻根,
濕漉漉的泥土里拱出一抹青綠,隨風(fēng)飄搖,
穿越而來,成為大明皇子,
他感覺自己的內(nèi)心就像風(fēng)雨中飄搖的這一株野草,難得安定,
所以,對于皇親貴戚看起來尋常的景致,
卻讓這個長居深宮之中的皇孫發(fā)出了一句莫名的感慨:“來都來了……”
“允炆,有心事嗎?”
宋訥走到朱允炆身邊,關(guān)切地問,
他自從洪武十六年擔(dān)任國子監(jiān)祭酒以來,門下高徒無數(shù),本早已無須親自授課,
但收到今日上午朱元璋會親自來考校皇子皇孫的消息,便讓周斌歇了半日,自己親來教授皇子皇孫們的課業(yè),
卻沒想到,在一眾皇親貴戚中向來最為好學(xué)的朱允炆卻無端走神且喃喃自語,
于是他對被檢查工作的擔(dān)憂之中,摻雜了一些對朱允炆質(zhì)樸的擔(dān)心。
“宋師,吾無事,在想課業(yè)而已。”
朱允炆轉(zhuǎn)過頭,看著滿頭白發(fā)的宋訥,勉強(qiáng)接受了自己已經(jīng)變成一個明朝人的事實,應(yīng)付地回答道。
他的思緒仍在飄搖不定,
剛剛?cè)诤贤暝淼挠洃洠弥约寒?dāng)下十歲,
如今乃是洪武二十年,
三年后,朱棣起勢,
五年后,朱標(biāo)病死,
十年后,最愛他的朱元璋爺爺也撒手人寰,
文臣無能,武將搖擺,
坐穩(wěn)皇位最多四五年,朱棣就要在一眾門客武將的攛掇下?lián)肀灾兀?
以靖難之名,揮師南下,
在這短短的十四年里,他若要逆天改命,必須步步為營,
想到這里,朱允炆眼中憂郁之色更濃,
十歲的孩童,孱弱的身體,能做些什么呢?
朱允炆的難色被宋訥看在眼里,心中一顫,
在皇親子弟中,朱允炆最為好學(xué),平日里勤學(xué)好問,不求甚解,
怎么今天,如此地憂郁?
難道是讀圣賢書鉆了牛角尖,開始“咬文嚼字”了?
宋訥當(dāng)即關(guān)切地問道:“允炆,哪句話你還不曾弄懂?”
“乃是皇爺爺所書《祖訓(xùn)錄》中一句,凡人之奸良,固為難識。惟授之職,使臨事試之。勤比較而謹(jǐn)察之,奸良見矣。”
朱允炆聲音不大,
但他環(huán)視一周,
與他一同就學(xué)的皇子皇孫們誦讀的聲音都停了下來,轉(zhuǎn)頭齊齊看著他,
不少人眼中有異色,
竟然是這么簡單的問題?
這種問題,他們也會回答,
朱允熥更是一臉不可思議,難道是前幾日的風(fēng)寒令自己的二哥變傻了?
聽得此言,宋訥滿臉憂愁的皺紋立馬疏解開,笑道:
“允炆,這一句乃是洪武皇的用人之道,若是圣皇與臣下舉薦的良才接觸的少,便將他們安排到不同的職位比較他們詢職的情況,以此來辨別忠奸。”
朱允炆問道:“何為忠,何為奸?”
“自然是行事循規(guī)蹈矩,期限之內(nèi)完成得好,為忠。”
“那么奸臣就是逾期行事,違反規(guī)矩的人了。”
“是。”
“若有奸臣考察期內(nèi)循規(guī)蹈矩,授受高官之后行奸惡之事呢?”
“那必然是‘既識其奸,退亦何難?慎勿姑息。’”宋訥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朱允炆接著提問:“可他們已經(jīng)造成的危害?該如何挽回?”
“自然是任用賢臣,鏟除奸臣。”
“賢臣也需要考察,在類似的事情發(fā)生之前,我們?nèi)绾伪鎰e忠奸?”朱允炆不止于宏觀的概念,而是往具體處問。
“賢臣已累積賢名,多行正是,恪守正道,自然是寬心用之。”
“宋師,你在行詭辯,我問的是如何防微杜漸,防患奸臣的偽飾。”
朱允炆個子不大,面目白皙,身材清瘦,
他聲音不小不大,語氣也是平淡至極,
可他并不咄咄逼人的言語卻傳出一種逼迫之感,令宋訥的額頭冒出了冷汗,
不是他回答不出來朱允炆的問題,
而是他可以解讀圣賢們的道理,卻不能輕易揣摩圣皇的心思,
總的來說,這一連串的忠奸之辨里,他想到了胡惟庸。
胡惟庸一案,牽連者眾,
在行“奸事”之前,誰又知道他懷著那樣的“逆反之心”呢?
往淺了說,是朱允炆在指為官之人爭名奪利,私相授受,小奸小惡之人多,而高名清流者少,
往深了說,承認(rèn)朱允炆說的對,就是在說洪武皇做錯了,只是在空談,而并沒有防微杜漸之能,
再往下想,便是僭越了。
作為兩朝元老,宋訥深知有些話皇室貴胄能說,而為臣之人不能說,
所以這種選擇,并不難做,
宋訥嘆聲道:“蓋忠者心術(shù),良者才器,二者相合方為社稷砥柱,為上者,需如洪武圣皇一般事必躬親,殫精竭慮,才能為朝堂篩選良才。”
他的這句話引得學(xué)堂眾生連連點(diǎn)頭,
但也有人心中一沉,默默思索,
由《祖訓(xùn)錄》引申出來的話語,似乎只是一句“金玉良言”……
朱允炆并沒有被這句總結(jié)性的話語糊住,反而眉頭鎖的更緊了:
“圣皇爺爺心懷社稷,日日批閱奏是,面見群臣,良善奸惡在他眼中自然無所遁形。
但吾輩自小通讀圣賢,卻無辯人之能,若為奸臣妨害,是社稷之危。
江山社稷,并非圣皇一人需要思慮的問題,
小至一家之中的事務(wù)安排,大到率土之濱的管理治理,都與‘知人善用’有關(guān)。
所以我思索如何‘辨別忠良’,卻心知我對這世上太多事情一無所知,因此只能空談。
害怕在遇到問題之時,想不到應(yīng)對之法。”
朱允炆皺著眉頭,長篇大論,
聲音雖然稚嫩,但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賢臣,在某些職位上做得好,就意味著他在另外的職位也做的出色嗎?
奸臣,在某些事情上有妨害,但意味著他便一無是處嗎?”
最后,他又拋出了一個問題,環(huán)視一周,大多數(shù)在剛才點(diǎn)頭的人都皺起了眉頭,
他們有的比朱允炆年長好幾歲,對這個問題的思索,也陷入了苦證中,
宋訥默默踱步,搖搖頭,這個問題,他實在不能回答。
他有自己恪守的道義,卻沒有解決問題的方法,
所以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等待著。
“……”
學(xué)堂外,身穿盤領(lǐng)窄袖四團(tuán)龍袍的朱元璋已經(jīng)聽了一會兒,
從朱允炆詰問“防微杜漸”開始,他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只是宋訥突然的沉默讓他眉頭緊鎖,
朱允炆竟然能有這般詰問之能,讓宋訥都說不出話來?
片刻之后,朱元璋揮了揮手,
隨行的太監(jiān)輕輕咳了一下,學(xué)堂之中窸窸窣窣,眾生整理起儀表來,
朱元璋闊步而入,所有人目光也一起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