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猶不服輸地犟嘴,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表現的機會,還不能表現了:“那可能是北元的奸細,我看那幾個孩子的長相,像是游牧的孩子。”
朱允炆點點頭,口頭表揚道:
“你觀察能力不錯,但對我們來說,貿然調查很危險。
你作為皇帝長孫講師,去做一件并非分內的事情,就算錦衣衛捉到了這些奸細,對你的仕途也并無裨益。”
朱允炆感覺方孝孺雖然經史之上的造詣頗高,但對政治的敏感度幾近于零,怪不得屢試不第……
“你擔心的太多,而能做的太少,老師,我感覺必須提醒你一下現在對你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被一個十歲的孩子劈頭蓋臉的批評,方孝孺恍惚間有些失神,被這么一說突然間明白過來:“是督導朱爺您的功課。”
“錯,是想辦法讓我離開金陵城。廣袤天地,大有可為!”
方孝孺還是一頭霧水,斗膽問道:“在皇城之中,太子圣皇或許不會對你予取予求,但只要你想要的東西,未必不會給你。”
在河旁,沒有人能窺聽,朱允炆說話的聲音大了些,話題也越來越僭越:“但天底下只有一個我爺爺這樣一個圣皇,光有他這樣的圣皇,是無法讓大明千秋萬代,永遠存續下去的。”
權力給予的,恰恰就是權力約束的……
天底下只有一個皇帝,
若是朱允炆的政見和皇帝不同,或者是某些事情沒有處理好,很容易在皇帝心中減分,
但隔著一些距離,只要他做好了一些事情,會把朱元璋對他心里的偏愛放大,
但朱允炆沒把自己的心里話說出來,很快轉移話題:“老師,我考你一個問題。”
“朱爺請賜教。”
方孝孺連前一個問題還沒有想通,又出現了新的問題,
沒有一個比大祭酒宋訥那天遇到的問題簡單半分——沒有一個問題不是殺腦袋的問題,
他哪里敢說大明不會千秋萬代的延續下去這種話啊?
就算是成吉思汗復活了,揮師南下,他也只能說大明光輝不滅,圣威永存吶!
“若是讓你領兵打仗,你覺得你能做什么?”朱允炆問道,“放心說,我保證你不會因言獲罪。”
方孝孺仔細想了想,認真說道:“領兵打仗,我能做什么?我應該能從軍記錄戰況,能監督軍務,能溝通后勤保障。”
“你上不了前線,你無法殺敵,你溝通后勤,卻不是你提供的糧草。
假如你是欽差圣使,士兵們會很畏懼你,但是不會尊敬你,即便是對你表達敬意,也不是尊重你這個人,你認為呢?”
“的確如此,所以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方孝孺使勁點頭,“但如今世道安寧,朱爺你說這個干什么?”
“那如果把士兵換成將軍,把皇帝換成你呢?假如一個皇帝只是下令讓一個將軍去平叛前朝敵軍,開疆拓土,但他沒有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幫助,甚至在此前,一直被他打壓,削弱權力,你認為他會得到將軍的尊重嗎?”
“那是王朝末年,皇帝被架空之后才會發生的事情。”方孝孺嘆聲道,“朱爺,孟子云: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你也不必如此憂患吧?大明有藩王鎮守邊土,怎么會有那種事情發生呢?”
“呵呵。”
朱允炆輕笑兩聲,
那就是他十年后將要面對的情況,
人家受了諸王恩惠,憑什么要為你這個皇帝賣命?
都是朱家的子孫,我手握重兵,兵肥馬壯,為什么就要被你踩在腳下?
“不說了,回吧,車來了。”
朱允炆看向街角,一輛馬車已經在那里等了很久,
他在心中有一個離開金陵的構想,
要么去臺州,要么去北平,
一個地方是靠海,適合發展經濟,往海外走,下南洋經商貿易,來回利潤何止十倍?
一個則是朱棣的“龍興之所”,適合他作為侄子,緩和將來文官集團和武將集團之間必然爆發的矛盾。
總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哪怕是想辦法去北平,也比待在金陵城中要強得多,
他之所以對方孝孺講這么多,就是決定,必須要犧牲一下方孝孺了……
這個可憐的耿直儒士還不知道,從他進入東宮開始,就已經被朱允炆算計到了幾年后,
坐上馬車以后,方孝孺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下,不敢回想任何和朱允炆剛才的對話,只想將剛才每一個字都忘掉,
可越想忘,剛才灌入耳中的每個字就變得越清晰,
他要是早知道為東宮皇孫侍講是這種情況,就不會幾次三番跟黃子澄等翰林說:他想要入朝為官,懇請舉薦之事了。
如果他自己不那么想要做官,朱元璋當然也不會把他記在心里,在這種時候傳召他入京……
朱允炆和方孝孺的話語也被跟著他的兩個錦衣衛聽在耳中,
兩人也很想裝作沒聽到,心情很沉重,
朱允炆這是讀書讀得有些失心瘋了,什么都敢說?
經史子集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魔力,是這兩個從小就和書本離得很遠的錦衣衛永遠都不可能明白的,
但作為皇帝的特使,他們知道這樣的壞心情可不能帶給皇上。
于是當夜,
朱允炆和方孝孺兩人初次見面的所有對話被原封不動地以文字形式呈到了朱元璋的御案上,
時至午夜,朱元璋才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將錦衣衛呈上來的“密奏”打開,
他特意要求錦衣衛對幾名臣子嚴加監視,例如藍玉等,
但唯有那么幾個人的日常言語行動會被書寫下來,裝訂成冊,放在他的御桌上,
朱允炆就在其中。
朱元璋這么做倒不是為了審視自己親孫子的言行,
之所以這么做,一方面是為了保護他,一方面更是為了解他有什么新的想法,
看完朱允炆和方孝孺的對話實錄,朱元璋坐了下來:
“這個方孝孺,酒囊飯袋不假,倒慣會審時度勢,”
“朱允炆想要離京……他小小年紀,不可為朝官,不可代行督察,更不可隨意前往藩王封地,但若是去臺州,不知道是他教方孝孺這個夯貨,還是這個夯貨能教他什么。”
“去鳳陽,哈哈。”
他想到那日朱允炆說到老四時的話語,不由得自顧自大笑起來,
“既然他有這番心事,總有道理,他要想干成什么事情,總要開始做才行,不然,我幫也幫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