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日,
天光未明便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一直下到午時一刻才堪堪停下,
被禁足在北鎮撫司衙門的朱允炆終于體會到了為官當權最痛苦的事情,
那就是上司限定完成的事情,沒有回還的余地,
說十日,便只有十日,
若十日達不到,被剝下錦衣衛指揮使的這身皮還是小事,
失去了朱元璋的信任,才真的要命了。
距離截止日期還有四日不到,派出錦衣衛遲遲未還,
就連寄出去的書信也石沉大海了,
朱允炆第一次感受到了一股無名的焦躁在心中蔓延,就像是在心底里燒起了一團熄滅不了的火,
身處錦衣衛北鎮撫司,事事盡在掌控不過是一種幻象,
遠在山東,河南,淮南等地辦案,錦衣衛的進度如何,是否每時每刻都在追索,是否有偷懶的現象......都是他難以掌控的事實,
來復和博洽的審問自然是得不到結果了,
畢竟達成了和蔣瓛的隱秘合作,朱允炆也只是象征性地對他們用了刑。
許三在他身邊小聲地說道:“指揮使大人,午休的時候就要結束了,休息片刻了,等下還要講課。”
“哦。”朱允炆悶悶地回答了一聲,“備一盆清水我洗個臉,召集起來講課吧。”
不多時,停留在衙門里的錦衣衛便都聚集到了公案之前,
廖廖幾十人,來來往往,有熟悉的面孔也有不認識的人員,
聽課的地方倒是固定,但聽課的人卻并不固定,
朱允炆并不對其中的人員進行篩選,想聽的人自然會來聽,不想聽的講一遍自然就走了。
“唐朝時的不良人,本質上就是一批地痞流氓,犯了事的,想要脫罪,來官府做事。
他們本質上是吏員,子孫后代也沒有參加科舉的權力,
其中盡管有人有些特殊的能力,在某些方面有些特長,但和咱們相比,仍是有云泥之別。
咱們的兄弟姐妹,有的父母是種地的,有的家中三代行商,有的來自于軍伍世家,
上升的通路是非常廣闊的,即便不在北鎮撫司衙門謀一番事業,于大明朝也是大有可為。”
朱允炆說話的時候,案前的錦衣衛全部噤聲,不發一語,
因為指揮使大人不怎么提問,也不布置任務和課業,
所以這些人大多認為這是強制義務,只有少部分人在認真聽講,
朱允炆心知肚明,他這般同錦衣衛校尉們講課,不過是打發一些時間,
真正“聽課”的人,一直是朱元璋,
既然這位洪武皇沒有制止,說明他們的思路再一次短暫地達到了“共頻”,
他從古時的特殊部門開始講起,從漢時的“繡衣直指”講到了三國時期的“校事”,
今天才開始講“不良人”,
“既然曾是一些作奸犯科罪犯,他們在辦案過程中能夠調動的資源,行使的權力也受到極大的制約,
經常去到某個地方,只能協調資源,并不能對人員和事物進行直接的調配,
咱們錦衣衛有圣皇特許,只要有正式的敕令,相當于【欽差之權】,
各位若是以權謀私,比這十三省的大員危害還要大,
所以相比于其他部門,咱們錦衣衛即便只是力士,待遇也相當可人,
雖然比不上六部的公員,但一個尋常的知縣,根本達不到咱們的水平,
唐朝時,即便不良帥,也達不到咱們的日常生活水平,沒事想要喝點小酒,也只能賒賬,
各位,要是閑暇之余想喝些酒,還要賒賬嗎?
只是莫要因為喝酒誤了手上的大事,各位的旗總,頭頂的百戶千戶可有管轄,鉗制過各位的私下生活?”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斷然沒有。”
“連酒也喝不起,太憋屈!”
他此言引發了哄笑,
錦衣衛內部的氣氛向來沉悶,
畢竟干的都是殺人不見血的活計,大家都心知肚明,很難輕松起來,
不過時不時一兩個博古厚今的小段子,也能緩解氣氛,
“大明建朝以來,并非一開始便對各位委以重任。
洪武十五年時,空印案使皇爺爺下定決心,整頓官場上下的不正之風,
由此招攬各位有志之士,有識之士,共處一堂。
雖然各位并非在大明四方疆域執行鎮守任務,退擊犯我疆土的甲士,
但的確是護衛國家心臟,保護國家大腦的刀兵!
更是保衛我們大明百姓不被邪魔外道思想所侵蝕的衛士!”
朱允炆話音剛落,許三便帶頭喊道:“保家衛國!大明永昌!”
“保家衛國!大明永昌!”
“保家衛國!大明永昌!”
“保家衛國!大明永昌!”
講課結構很簡單,
六分事實,三分私貨,最后上價值,
朱允炆不可能只講事實,
比如那個以挖掘私密信息公之于眾或公開宣講信息的早期記者形象,直接被他引申做了“特務人員”的始祖,
比如不良人的境遇,也并沒有那么悲慘,
更別說其他時代的特務了,除了某些時代權力大到“齊平天子”的變態,
單論恐怖程度根本無法和錦衣衛相提并論,
但只有這樣,真真假假,
大多數人才能放松下來,
并不將聽指揮使大人講課視為和讀書寫字平等的知識獲取手段,方法,
而是當做茶余飯后的談資。
一般來說,喊完口號之后,錦衣衛就該散去了,
但朱允炆等待口號聲平息之后,卻低聲道:“各位同僚,我不日將辭去錦衣衛指揮使職位,或此職位空懸,或有其他將軍接手,但請各位銘記,錦衣衛所做之事,并非為了大明一時一政,而是為了大明的千秋萬代。”
說完,他便直接揮手散課,
校尉百戶力士等三三兩兩離去,鮮有人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但也有人在嘗試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更有人從中琢磨出了幾分不同尋常,默默藏在心底里。
許三嘆聲道:“指揮使大人,您,累了。”
朱允炆雙眼放空,坐在椅子上,
公案堆積如山的案卷早已經清空,
憑借過目不忘的能力,他能回憶起自己看過的每一卷公文,每一行注釋,
但坐在這里,只有等待,
不能論政,不能議事,不能寫書,更不能傳播不好的思想......
“許三,叫人幫我買一份糖葫蘆來,有點想吃甜食了。”
“是。”
許三喚了人來,細細吩咐過注意事項便遣去了,
朱允炆斜眼一睨那位力士,下一刻卻坐直了身體,
一個百戶快步走到了門口,三兩步跨過門檻,大聲喊道:“指揮使大人,山東特派錦衣衛明日歸京,這是他們提前傳來的密信!”
薛定善雙手高舉,一個箭步就沖到了朱允炆身前,高舉蓋有錦衣衛私章的密信,
朱允炆站了起來,接過許三遞上來的信箋,手不自覺有些顫抖,
提前來到的消息,大多是好事,
白蓮教逃竄的信眾,應該是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