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沒想到朱元璋一上來就講給他擦屁股的事情，不由得有些汗顏，

皇帝爺爺給自己擦屁股的事情沒少做，

一方面是他的確講了很多容易落人話柄的言語，

一方面則是，他作為儲君之子，一言一行其實都代表了儲君顏面......

影帝朱允炆第一時間眼中就噙滿了淚水：“皇爺爺，對不起，孫兒做錯了。”

“還有太子，平日里對你的教導，你都忘記了嗎？！你可知道你的一言一行，對他的影響！”

盡管朱標平時不會怎么講他的過，但在私下里，估計沒少受到兄弟們的打趣嘲諷，

實際上，是朱標和朱元璋一起給他構建了兩道屏障。

朱允炆擦著眼淚：“皇爺爺，天下都是咱們家的，這么怕別人說那些閑話做什么？”

“言語是殺人的刀！若你將刀刃對準自己，將刀柄授予別人，你和瘋子有什么區別？”

這番責罵就比較嚴厲了，

記憶里，不管是朱元璋還是朱標，都沒有對他說過這種重話，

見得此情此景，侍衛和近侍們都散開了，退到了院子外頭去，

皇帝訓斥自己的孫子，只是家事，

于是朱元璋和朱允炆面對面坐著，

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朱允炆慪氣地說道：“皇爺爺，言語怎么就成為刀柄了？”

朱元璋心疼地看著自己的孫子，溫柔地說道：“人人對一件事，都有不同的看法，會從中解讀出對自己有利和無利的部分，而將有利的部分夸大，不利的部分縮小。”

“而每個人說話的份量，是不同的。”

“同樣一句話，我說出口和你說出口，便不一樣?！?

朱允炆搖搖頭，不明白：“為何，同樣的話語，意思卻會不一樣？”

“因為我是皇帝，而你只是個皇孫。

但你坐在錦衣衛都指揮使的位置上，便是一樣，你說出的話，會讓人誤以為，是我想說的話。

我懲罰你，不是因為你想立言反駁圣人的言論，而是你講了我不想講的話，也不能講的話。”

“哪些話，有什么不能講，孫兒怎么知道？”

朱允炆很是委屈，

“我想講便講了，別人愿意聽就聽，不愿意聽就不聽就是，怎么會把我當成是您？”

“份量不同，孩子。假如你的話語在他們心里占據足夠的份量，就會改變他們對于你的看法，對于這個朝堂的看法，甚至對于大明萬里疆域的看法。”

朱元璋站了起來，看著天空，負手而立，

“你以為，我在懲罰你，錯怪你，你覺得委屈，其實你犯下這些言罪，假如作為言官，已經夠死一百多回，但你是錦衣衛指揮使，是我的孫子，所以我不能殺你！”

朱元璋聲音很輕，卻讓朱允炆在大熱天里冷汗爬滿整個脊背，

酥酥麻癢如同被螞蟻噬咬一般，

“我以為你心性漂浮，如同云高在天，被自己，被身邊之物所遮擋，

所以我令你腳踏實地，來馬場務實，好體會事物的變化與紋理，

如今，你體會到了嗎？”

朱元璋發問，朱允炆當然要回答：“我有所體會。”

“什么體會？”

“萬物變化，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嗯？”朱元璋半張著嘴巴，剛想說的話都被噎了回去，“你說什么？”

他原以為朱允炆會說受制于人不如制人，

即便不這么深刻，也會抱怨兩句勞動的辛苦，

再不濟，拍兩句馬屁會拍吧？

都不！

他說：

“臣說，萬物變化，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放在歷史千年，萬年的流轉中，人的一生如同蜉蝣之于大海，一粟之于滄海?！?

朱元璋皺著眉頭，但還是讓朱允炆繼續講下去。

“所以我們才要在人生有限的百年里，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做自己覺得正確的選擇，并為之奉獻一生?！?

“不錯?！?

鋪墊了這么大一堆，只有最后一句有用，也算是文人的通病了，

自己的孫子有文人風骨，他是欣賞的，

朱元璋隨后說道，

“但你是朕的皇孫，你要做的事情和你父親要做的事情，你兒子要做的事情一樣?！?

“不一樣?！敝煸蕿裳劾镞€裝著透明的淚水，搖搖頭，“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業?！?

朱元璋虎軀一震，“如何說來？”

“古往今來，二代若是守成之君已經足夠，已成定式，但那些守成之君，真的守成了嗎？”

“王朝末代的禍端自盛始，大唐自比天朝上國，萬國來朝，開元莫非盛世，海內外皆為朝臣?！?

“然后呢？區區節度使亦開疆拓土，反叛朝廷，難道是他得到的不夠多?！?

“人的欲望終究沒有極限，做了一時一地的土皇帝，還想做真正的皇帝?！?

“若不是幾大世家仍對李唐有信心，那還有后來的唐朝？”

朱元璋瞇著眼睛：“外姓之人，終不可信。”

“是啊，因循守舊，必將走向衰落。趙匡胤將軍權歸于中央，令地方孱弱，汴涼兩地何等繁華，難道是繁華的兩京造就了宋朝的滅亡？”

朱允炆此刻眼睛都是紅的，但眼眶里已經沒有了淚水，

“積重難返，后世子孫勵精圖治也難改祖制，兩京之地養的起十萬常備軍又如何？多少軍頭吃空餉，到了戰場上甲腐箭斷，誰愿意為讓自己送命的人去賣命？”

“世界上沒有長治久安的制度，也沒有一勞永逸的方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業，若一代人遵循祖制，不做更改，則天下興亡，難逃周期之規，三百年也好，五百年也罷，甚至八百年，都會走向衰落?！?

維持一個龐大的大一統國家，必然要求維護中央的權威和統一領導，

但與此同時，由于大明的疆土過于龐大，導致了政治體系的日常運作必須要以地方政府為主，

這種中央和地方權力的平衡、制衡以至失衡，是導致帝國政治體系崩潰的重要原因，

但可惜的是，世界上沒有一個完全牢靠的政治體系——只需要設定好就能夠一直不停運行的政治體系，

所有的政體，都必須一刻不停地修補自身，

而修補，卻不只是后代所要做的事情。

朱元璋沒想到讓朱允炆來養馬種地，卻讓他有了更多空想的想法，厲聲道：“朱允炆，你的意思是，我的祖制有問題。”

“對！”朱允炆毫無遮掩地說道，“祖宗之法不可變，就是最大的問題，圣人言緣何只有一人解？

朱熹未必沒有私心，但因公義而得寵，豈不是矛盾。

為何？只因為他滿足皇室的一己私心！”

“你！膽子比天大！”朱元璋氣極反笑，“你要捅破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