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二,北鎮(zhèn)撫司衙門人聲鼎沸,
就在這日早上,朱允炆被除去了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的職位,
但并非一擼到底,而是給了回旋的空間,
【禁閉牧馬村養(yǎng)馬一月,片紙不得入,字文不得出,待省明時歸京述職】
從這簡短的詔書里,沒有寫明朱允炆突然被貶黜,甚至關(guān)禁閉的原因,
但這等懲罰,其實與監(jiān)牢無異,
只是皇親王室有宗人府提供一層緩沖,
一般洪武帝也不會親自下詔懲罰某位皇室宗親,
親自下詔,過于“激進”了。
沒有人知道朱允炆受懲的具體原因,
但很多人都從洪武帝的這份圣旨里讀出了一些不尋常的意味,
牧馬村是一個位于金陵城外的小村子,周圍有洪武初期便營建的馬場,
府軍衛(wèi)指揮使司便駐扎于此,衛(wèi)所駐軍三千多人,
分為數(shù)個牧馬群落,實際上是軍民混居之所。
“離了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衙門,卻去了府軍衛(wèi)都指揮使,這不像是貶黜之意啊。”
“昨日我聽大內(nèi)閹人們說,洪武帝可是有些生氣,平常都會詔指揮使大人覲見,如今卻直接下達了詔書,可見與尋常不同。”
“指揮使大人似乎沒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一樣。”
“指揮使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很快便能回京述職。”
“也是,指揮使大人年紀輕輕,偶爾受些挫折沒什么。”
最夸張的是薛定善,一臉熱淚在人群中看著朱允炆,像是在送行。
.......
周圍人等的討論聲傳入朱允炆的耳中,他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恭敬跪下行禮:“謝過皇上。”
負責宣讀圣旨的太監(jiān)連忙將他攙扶了起來:“指揮使大人,現(xiàn)在就可以回宮收拾東西了。”
盡管是遭“貶黜”,被罰到馬場“勞作”,
但作為皇孫,出行的一應規(guī)格不可少,
趁著東宮之中的女奴和仆從都在收拾東西,上完早朝趕回宮中的朱標將朱允炆喚到了近前:
“兒啊,你可知道你皇爺爺這次很生氣,就連我都不知道被禁閉的事情。”
朱允炆卻滿臉笑容:“父王不用擔心,我好著呢。”
朱標看著自己的孩子,忘了已經(jīng)多久沒和他談心了,
就職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的職位以來,他早出晚歸,便是想要碰面也難得碰到,
一兩個月的海吃令自己的兒子身材壯碩了幾分,不像之前瘦弱的樣子,
在午后陽光的照耀下,他的臉色也透著幾分紅潤:
“兒啊,你到底攛掇著你弟弟做了什么?你皇爺爺也叫他安穩(wěn)一點。”
“解讀了圣人言。”
太子眼中閃過一抹憂慮:“事功學?也不至于此。”
“非是事功學,我想推翻《四書五經(jīng)集注》。”當著自己父親的面,朱允炆不藏著掖著,直接開誠布公地說道,“此書于大明無益。”
即便已經(jīng)習慣了朱允炆的狂悖之言,聽到這句話也令朱標鼻頭浮現(xiàn)熱汗:“有益無益,難道你說了算?”
“我說了當然不算,不過圣人言朱子解得,難道我解不得?”朱允炆咧嘴笑,“父王放心,我和咱們叔叔兄弟們一樣,希望咱們大明越來越好。”
“那當然是,但.......”朱標心里也有些糾結(jié),他對朱子的“圣人言”也并不是全盤吸納,而是兼而有之,“你以后若是寫了新的《格物致知學》,送給父王看看。”
“父王也對《進化論》《數(shù)算》和《格物十問》感興趣?”
“你是吾兒!”朱標佯裝生氣說道,“如今我替父皇監(jiān)國,今后你也要替我監(jiān)國。”
聽得此言,朱允炆眼含熱淚,
明眼人都知道朱元璋把呂氏扶正之后要做什么,
“是,不過我去了那里之后片紙不得出,恐怕寫不了書了。”
“你立言,我自然是支持的,但過于離經(jīng)叛道,很是不妥。”
“孩兒知道了。”
但什么是經(jīng),什么是道,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
朱標看著自己孩子淡然的表情,一時之間不知道內(nèi)心真的平淡,還是裝出來的,
不管是哪一種,都令他有些不適從,
就好像自己沒什么好教的了,只能做心理按摩:“你若能立言,我支持你,但如今,還不是時候。”
抨擊朱子的圣人言注解,實際上已經(jīng)動搖了科舉的根基,
更別提他還在朱元璋眼皮子底下搞東搞西,
他搞不成是理所應當,搞成了反而不合理了。
朱允炆知道朱標在擔心什么,
朱元璋的這次行為太像是賭氣了,沒有任何原因?qū)⑺路湃ヰB(yǎng)馬,
放在任何人看來,再樂觀,也是貶黜。
但在朱允炆看來,這反而是朱元璋的某種讓步,
如果說誰是從馬背上長起來的,
那便是朱允炆幾次三番提到的燕王朱棣,
養(yǎng)馬的暗語很明顯,很多事情置身事外的簡單,是因為沒有體會到身在其中的困難,
你既然覺得朱棣好,那就讓你體會下朱棣的生活,
看看你的安穩(wěn)的生活是怎么來的!
朱元璋這是第二次懲罰他禁閉了,
第一次是【詩會案】,這個案子辦的很好,
這一次則是“天理與地理之力”的辨析,觸及到了某種不能觸及的東西,
皇權(quán)規(guī)則的核心部分,
朱元璋從天理之力的辨析里,敏銳地察覺到更多一般人看不到的內(nèi)容,
若天下沒有君臣父子,乃是外力加之,那么何以施行教化?
誰勢大,誰教化?
這已經(jīng)不是不妥了......
朱子解讀圣人言的核心競爭力,在朱允炆舉出的那些例子面前蕩然無存,
再往下深挖,便不是事功的曲解,而是完全的顛覆,
可之后呢?
“走了,父王。”
朱允炆站在馬車前,朝自己的父親揮手,
朱標也向他揮手,面容逐漸平靜下來,
呂氏站在太子身邊,緊緊攥著太子的手,臉上仍是抹不去的憂愁。
朱允炆不忍再看,剛準備上馬車,方孝孺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
“殿下,你怎么突然要去馬場!”
“見過太子,見過太子妃。”
他瘦弱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東宮正門口,顧不得禮節(jié),一臉焦慮地喊道:“皇孫,你,你還有事情沒吩咐完。”
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流淌而下,方孝孺從國子監(jiān)一路狂奔而來,甚至沒來得及擦臉上的汗水。
“在桌上,你的書,盡快寄出吧。”
“是。”方孝孺也管不得失禮了,跌跌撞撞往宮里面跑去。
“駕!”
馬夫駕車離開,四架馬車骨碌碌地走遠。
“允炆他,究竟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他做的和我做的,應該沒什么不同。”朱標看著呂氏,“你就不要擔心了,就算他失敗也沒什么,還是咱們的孩子。”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