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廣孝下定決心要重新溫書考舉,自然要從最基礎的《四書五經》開始,
早在新科重開之時,《四書五經集注》就成為了大明科考的唯一指定教材,
一系列的圣人書籍,全部被深深打上了朱子的烙印,
可讀了很多遍朱熹的經解,他從來沒有一次覺得這個東西如此枯燥乏味,令人生厭,
明明唐宋時,那么多好的“經義”注解,
現在這個不算“精準”,也不算“趣味”,更沒有太多“真知灼見”的注解,變成了“最好”的經注呢?
比如中庸開篇:“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孔穎達就曾經說過,“天命乃是陰陽化生之萬物”,天地萬物各歸其道,各有秉性,
朱熹卻偏偏要說“致良知”,認為人人致良知社會就能變得更加美好,
就算不引申朱允炆《進化論》中遺傳,變異的言論,用圣人言就可以反駁:
“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的理想世界,經孔子提出后這么多年,還遠遠未及,
遠遠不如朱允炆提出來的,“老有所養”云云來得實在,
各司其職便是正道,為何非要讀書人都變得一樣呢?
讀到半夜,姚廣孝放下了書本,覺得自己還不如做幾道題痛快,
但片刻之后,他又拿起了書本,
不得不說,幾個月前博洽的那番話也確實刺激到了他,
就連屢試不第,連個秀才身都沒有的方孝孺都開始考科舉了,他不至于比這位腐儒還差。
有真才實學之眾,哪一個不是科舉考試,得了功名報效祖國,
偏安一座小寺,算什么本事?
“皇孫啊,皇孫,于你所用的都不只是經世致用之學,如今我想科考,卻看不進書咯。”
姚廣孝搖了搖自己的腦袋,觀察著桌上的煤油燈,
初制的煤油燈亮則亮矣,但有一股難聞的味道,據說是工藝不過關導致,
等到提升了工藝,可以使之散發出一股淡淡清香,到時候便更上檔次了,
朱允炆的評價是:
可以用,但不可以常用,
可以家用,但不可以官用,
可以小用,但不可以大用。
煤油易燃,隨意使用可能引發火災,傷害力遠大于燈籠……
在金陵城內,還有一個和尚正端坐在皇帝面前,
兩人身邊,也放著一盞煤油燈,
在朱元璋面前,博洽不敢像和朱允熥相處時那般放松,精神緊繃著,
傳說中的洪武皇帝,他只在幾年前馬皇后賓天之時見過,但哪里像這樣近距離接觸過,不免有些緊張,甚至不敢抬頭看他,
朱元璋看他緊緊抿著嘴唇,笑道:“隨意些,你在大天理寺幫朱允炆開學堂,朕都是知道的。”
博洽攏起袖子,擦了擦光頭上的汗水:“圣皇真知灼見,小僧不敢隱瞞。”
“這幾個小舉子,不成氣候,要想成新學……呵呵。”朱元璋干笑了兩聲,“朱允炆在泉州府,少與你們往來,自十月起,便沒了書信。”
博洽渾身熱汗直冒,金陵城已然降溫,但他好似在蒸籠里一般,
這幾句話,就表明皇帝知道這里的事情,
整個皇城,所有消息,
只要錦衣衛想知道的,沒有不知道的,
他說過的大逆不道的話也好,離經叛道之言也好,這位耳目眾多的皇帝,肯定都知道,
不管對方要懲戒自己也好,取締自己也好,他都要保持鎮定,不能墮了自己的“高僧之名”,
博洽實在是不敢怠慢:“都指揮使大人公務繁忙,實在是繁忙。”
“如今這些舉子連帶著方孝孺都去準備春闈,這里不熱鬧了。”朱元璋喝了口僧茶,“平日里,那不到十個舉子,都還很熱愛新學,討論聲音很大呢。”
博洽渾身發麻,想說些什么卻不知道說什么的好,只得舔了舔嘴唇:“皇上說的是。”
“你不用拘謹,朕想辦你,整治這大天理寺,朕早就整治了。”朱元璋說道,他手一指佛堂內的佛像,“你相信這佛嗎?”
博洽言簡意賅:“信!”
“你不信,你信了新學,就不會信佛。朕當年信佛,就不會去做大頭兵!哈哈哈。”
朱元璋哈哈大笑,不把佛放在眼里,
民間流傳佛堂諸羅漢為他行禮的事情一定是假,但他敢在大天理寺說這種話,就表明了態度。
“得圣皇庇佑。”
“但我信天性。”
“天性?”
“朕看過新學的書,比你們看的多,研究的多,越看,越覺得這不是朕的孫兒能寫出來的東西。”
朱元璋沒了笑容,
“朕孫兒自幼研讀經學,寫的一手好字,七歲起便能應對他父親的考較,行事從不逾矩,可那都是經義之內。在經義之外做解,功夫都在事功之中,對老四的胃口。”
他不緊不慢地說著,博洽的精神也平緩了一些:“天性之姿,圣人如實。”
“你個念經的,不講佛法講儒經,哈哈。”朱元璋第二次發笑,“哪有相信佛祖的和尚,不過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博洽:“皇上說的是。”
“朕今天來找你,不是為了找你的麻煩,于講經堂中,朕也不談公務。”朱元璋說道,“朕就問問你,倘若朱允炆做不了皇上,你還會這樣對他嗎?”
博洽當即五體投地,狠狠地磕了個響頭,大聲喊道:
“臣,忠國。”
“你不誠實。”朱元璋指著他的鼻子,“你在騙我。”
“臣不曾。”
“早熟則易折啊,這道理,你該懂。”朱元璋也沒有叫他起來,端著茶杯自顧自說道,“我這孫兒該低頭時就低頭,功利心太強,說是要放下權力,實則牢牢抓住不放手,善用,易用,能用。”
“他與燕王的事情,朕看到眼里,說他類燕王,卻言之過早。老四看似果斷,實則猶豫不決,而他與太子一樣,看似猶豫不決,實則有過人的果敢。”
朱元璋像是對博洽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你這和尚,無趣,叫來復過來。”
博洽如蒙大赦,立馬喊了來復過來。
來復見禮:“吾皇圣威。”
“脫衣服,讓朕看看。”
博洽一臉問號,難不成朱元璋有什么難言的癖好?
卻見來復已經扒光了身上的衣服,赤裸上身暴露在空氣中,
“轉過來!”
來復轉過身,一道貫穿脊背的劃痕如同多足蟲一般,在他身上吸附著,
博洽看得膽戰心驚,他從未見過來復僧衣下的樣子,
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柔弱不堪的和尚,竟然受過這么嚴重的傷!
“你小時候挨過和尚的打,要了你半條命。
可誰也沒想到,你長大后討厭和尚,善于裝和尚,你和蔣瓛的交情,如同過了命。”
朱元璋說道,
“你騙了人,卻也算做了點好事,功過相抵,除了北鎮撫司都指揮使,只有我能特赦你,你明白嗎?”
皇帝一語道出了自己的底細,來復卻面無表情:“小僧知道。”
“你不應該待在這里,朕革去你的僧籍,你要去泉州府,幫朱允炆做一點事。”朱元璋說道,“泉州府那邊,太子擔心得很,假如你做不到,朕可……”
“皇上放心,臣一定做到。”
“朕還沒說什么事情。”
“臣萬死不辭!”
“好。”
朱元璋喜歡這種狀態的來復,
博洽身上文人氣太重,沒有這種混跡江湖的勁頭,
來復穿上僧衣如同圣子,脫下僧衣,便是江湖客,
“你無有官職,不是一個平民,但朕的孫兒一定會重用你,因為你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