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結束禁閉回到東宮,
方孝孺莫名感覺不習慣,
朱允炆罕見地沒有抓住他一股腦地問一些自己根本回答不上來的問題,
而是讓方孝孺做最喜歡的事情:讀史,
這個中年儒士不由得興致高昂,提高了自己的音調朗誦,大聲背誦近日正在閱讀的《春秋本末》:
“先中國而后夷狄,義例甚精,皆圣制也.......”
朱允炆瞪大眼睛盯著搖頭晃腦的方孝孺,
目光卻有些失衡,
目光的失衡源于心態的失衡,
這種失衡并非源自于“因為權力的過度集中,錯誤的選擇導致了錯誤的結果”,
更不是源于朱元璋對此事真相表現出來的毫不在乎,反而對他大為嘉獎的事實,
甚至不是源于他覺得自己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錯。
事實上,他自己也并不特別在意這群人到底是不是符合他想象的邪教,
而是他失落于在玉佛兒死掉的那一刻,才恍然明白,
洪武帝賦予的“指揮使”這份權力,被他用在了內部消耗,對付流民百姓這種事情上......
他本來可以用來做更多,更重要的事情。
“有些東西,是注定無法逃避的,只要我被摁在北鎮撫司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上,我就必須參與其中。”
朱允炆摸著自己的心臟,直面自己在面對危險政治問題時的軟弱,
“藍玉的死,可以視作是一個轉折點,極致的壓力下,那根武將與皇室之間的默契之弦被崩斷了,對于任何一系列影響深遠的實事來說,一個公認的大事件產生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
在此時此刻,就有很多文臣武將被錦衣衛監視,受到隱形的迫害,但我卻把精力放在了對付白蓮教身上。”
朱允炆在心里默默想著,方孝孺的話語就像是耳旁風一般刮過,
“任何一個人,對洪武帝的恐懼都會在他們心里被放在第一位,即便是我父親,都更加畏懼于皇爺爺的威迫,反而是為了我,能在朱元璋面前說出【我兒畏德不懼威】這種話來。
但我不能被這種恐懼支配,強大的權力伴隨著的是艱巨的責任,若只想享受權力帶來的滿足與愉悅而逃避權力帶來的責任和那些自認聰明的亡國之君又有什么區別?
實際上,我的務虛能力和務實能力并不匹配,陷入了【當局者迷】的陷阱里,代入猜忌,懷疑,不信任的視角中,遙站在上帝視角,忘記了對事物客觀認知的基本條件就是調查。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朱允炆將自己穿越之后做過的事情全部復盤了一遍,懊惱與悔恨之意充斥在心里,
“我但凡產生一個偏頗的認知,對一個甚至幾十個,幾百個普通的百姓就是毀滅性的打擊......”
密密麻麻的汗水順著脊背流下,
朱允炆終于明白掌握了超出常人能獲取的信息帶來的反噬后果,
他即便高度認同自己皇室嫡親的身份,也無法完全地擺脫一個現代人的思維去思考事情,
“藍玉案還未成定論,還有更改的機會。
蔣瓛也許早就被洪武皇授意,也許是因為我父親的去世導致了朱元璋的濫殺,更有可能是藍玉本身就有問題,這里面有太多謎團。
我不能一直以曖昧的態度與蔣瓛相處。
如今我已是都指揮使,于職權之內,我有權過問北鎮撫司的內部事件;于私心,我也可以和博洽結交,培植自己的宗教勢力。
家國天下,我如今并非皇太孫,不必處處為自己設限!”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朱允炆抬頭,擺脫了負面情緒的影響,從心流之中退了出來,頓時覺得方孝孺的高聲朗誦有些聒噪:
“方孝孺,停下!”
方孝孺打了個顫:“圣孫,您不想聽了嗎?”
“陪我出去一趟,這幾日姚廣孝是否與你有書信往來?”
“有的,有的,圣孫,我都背下來了,信件我都保存著。”
方孝孺連忙把隨身的書信拿了出來,
雖然同一個和尚通書信不是什么“錯誤”,
但他的政治敏感度在跟著朱允炆耳濡目染的熏陶之后有了很大的提高。
所以聯想到其中的政治意義,他還是會感覺到緊張和擔心,
朱允炆吩咐道:“陪我去大天理寺找博洽,路上你把書信內容背給我聽。”
“是。”
“另,林大在詔獄提來復,叫薛定善再審一次,我下午回北鎮撫司衙門......”
“結案。”
他把“結案”二字說得很重,白蓮教教眾今日審訊會出結果,
除了匪首“玉佛兒”在子時左右便死掉了之外,其余人還在審訊之中,
“是。”
林大毫無凝滯,轉身離開。
朱允炆拉著方孝孺出東宮,備車往大天理寺去的時候,
燕王朱棣正在姚廣孝的陪同下參觀西山煤礦的改建工程模型,
畢竟改建煤礦不是一時之事,
而西山又是一處水源極其豐富的礦產,只要開窯挖煤十有八九會漏水,
貿然改造或強行上馬工程,會造成人員的傷亡不說,也會極大妨害工程的進度,
畢竟如果改造得當的話,成倍地增長煤產量不是問題,
因此經過北平鐵冶所人員對《開物書》的研究和審視,采用了一些書中記載的方法,竟然發現里面蘊藏的煤礦竟然接近于“取之不盡”,
那么最先要解決的,就是“滲水”問題了。
“燕王殿下,這等小巧的機心著實善用,只需多立幾根【承力柱】便使得內里穩固了許多,只是如果要在礦里實用,需要經過驗證。”
鐵冶所的官員對燕王講解道,
“比如這個排水的管道,若是通過這《開物書》里提到的螺絲連接,或者‘一體成型’彎接管道,也需要在冶鐵過程中改進技術,如今的鐵管不是太軟就是太硬,并不合用。
但這番改進是由煤礦開始,如同書中所寫,必須精煉煤礦,使之達到更高的溫度,才能精煉‘鋼鐵’。”
燕王對此并非一竅不通,但他在意的只有結果:“煤礦的改造,最快多久能上馬?”
“最遲月中十五六日就能上馬,若是短時期內合用,我們會在北平省內廣泛推廣。
各個部門都對《開物書》的技術十分感興趣,已手抄數本,發放閱讀。
不少官員正在日夜研究其中提到的銅,金,銀的勘探開采技術,通講給咱們所里的匠人。”
“不錯,上通下達,莫要藏私。”
朱棣只是默默點頭,再也沒有了什么動靜,
直到離開鐵冶所后,也未發一語。
姚廣孝呈上來的《開物書》被鐵冶所官員肯定,
什么成倍增長,確有實用性,只待實證等詞句在腦子里打轉,
坐在回府的馬車上,朱棣心中反而生出些許奇怪的膩歪感,問姚廣孝道:“那方孝孺不是我大侄子的老師嗎?為何突然會這些工匠的活了?”
“燕王殿下你有所不知,我近日已與方孝孺通書信,知曉在他身后的確有一個大匠,助他寫成此書。”
“你的意思是那個大匠出身工部,卻不向工部呈上此書,單單要把這本書給我,由不具名姓.....這到底是何用意?”
“臣不知。”姚廣孝也感覺奇怪,“不過若能助長煤礦產量,煉出那更加堅固的甲胄,銳利的兵器,或許我們能更快收復失土。”
“倒也不錯。”朱棣掀開轎簾,突然沒來由說了一句,“你說這里面,有沒有我那個大侄子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