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認真地說道:“我觀宋時二程著作,主張人性本善,但必須通過格物窮理修養道德,排除外惡,但我不知道如何格物窮理,修養道德才能逼近圣人?!?
“孝當孝,悌當悌,則圣也。”方孝孺認真地回答道,“理在氣先,觀察天地萬物的運行規律即可明晰其中的道理。”
“可樹長草生,鳥飛馬走,我格致很久,都不明白善惡的道理,是我觀察對象有問題嗎?”
“善惡之理,存乎于心,外化如氣,所謂氣理,正是交融于身?!?
朱允炆說道:“但天理已經存在,萬物之間卻還孕有氣質,我觀察到的到底是天理的性,還是氣質的性呢?”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天下定理。”方孝孺一板一眼,“天理云者,這一個道理,更有甚窮已?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假如這樣的定理已經存在,那么人人都應該自然而然地掌握這樣的道理了。”
“非也,無以克慎,何以近理?”方孝孺說道,“人人都需要通過學習來明白這樣的道理?!?
“學習什么?”
“當然是學習圣人之言?!狈叫⑷媛冻鲆苫蟮谋砬?,“太孫連這都忘了嗎?”
他感覺自己信心莫名其妙有一些上升,
不過太孫怎么突然變笨了一樣?
自洪武朝科舉新政以來,以圣人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為唯一指定考試教材,
鄉試與會試的經義考試中,考生對儒家先賢言論的理解闡述,必須與朱熹的解讀一致,
無論是在國子監還是宮內的學堂里,《四書章句集注》都是必學的教材,
皇孫應該不可能忘記這么重要的事情。
“天下讀書人少,而不識字的人多,他們無法通讀圣人之言,自然也無法理解圣人的言論,眾生被裹在氣質之性中生活,無法接近圣人的道理。”朱允炆繼續說道,“所以他們注定無法逼近天理,修養道德?”
“所以朱子說:存天理,滅人欲?!狈叫⑷嬲f道,“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人欲自消鑠去?!?
朱子所說的人欲,并非自然存在的欲望,
比如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
而是超出了需求之外的欲望,
比如多占多要多拿,迎娶好幾房老婆,
格物,也不單指尋找自然萬物生長的規律,還有對社會事物的觀察,對人行為的歸納總結。
朱允炆皺著小臉:“可若不學圣人言,觀察到的都是氣質之性,無論如何格物窮理,好像都無法迫近天理?!?
“各縣官員,不僅負責當地的治安,田地,經濟賦稅,還要負責承擔教化,他們便以天理教化百姓?!?
“那官員身上,亦存在氣質之性,他們傳達的道理就是圣人原本的道理嗎?百姓們理解能力不同,即便聽到了同樣的話,理解到的是一樣的天理嗎?”
朱允炆迫問,
方孝孺感覺出了一些不對勁,
你這哪里是不懂,你這是在挑刺???
“百姓們沒有接受圣人之言的能力,沒有理解圣人之言的方法,自然就無法遵循天理做事?!?
“所以是否天理雖存,但天地之中人們的行為,卻更多地為氣質之性所影響?”
“對。”
方孝孺愕然,感覺自己上一句回答有問題,趕忙給自己打補丁,
“朱子強調教化,自然是希望百姓們都根據天理來行事。但各地的官員們要根據風俗進行教化,推動百姓們存天理,滅人欲,必要時,可以制定相應的規章,強制執行,這樣無論他們理不理解,都能根據圣人的教化行事了?!?
“那么.......”朱允炆不再緊皺著眉頭,他微笑著,終于露出了猙獰的獠牙,“是否可以說一地官員對圣人之言的理解,決定了當地百姓對遵循天理的情況。”
“對,對嗎?”
方孝孺感覺越來越不對勁了,硬著頭皮回答道。
“對,因為大明制定律法,禮儀,尊孔崇儒,以八股之法,限制從圣人對經義的解讀中取士,就是為了讓圣人的追求能夠成為每個讀書人,乃至于所有人的追求和恪守的規矩?!敝煸蕿尚χf道,“但一甲及第只有三人,二甲三甲攏共幾十人不過百人,不管他們是朝官還是地方官,不僅需要處理當地的氣質之惡,還要推行教化,可他們所推崇的天理在百姓不同的理解下,真的還是天理嗎?其中難道就不存在任何的氣質之性?”
“當然存在?!狈叫⑷娼Y巴了起來,“太孫,您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恕老師愚鈍,不明白您的深意?!?
“即便我們每個人學到的,都是朱子解釋之后的完全正確圣人言,但在實行或講述時,卻已經變成了我們自己理解的圣人之言?!敝煸蕿芍钢约旱哪X袋,“唯有殿試之中,名次最高的三位能運用圣人言書寫策對之法,其他人呢?他們真的逼近了圣人嗎?還是說,他們只是更符合圣皇爺爺對天理的理解?!?
“我不敢,不敢妄加非議!”
方孝孺眼見話題失控,自己卻無力掌控,只好舉手投降。
圣皇取士,自然是根據他自己的意思定名次,
怎么可能真的根據朱子的“圣人言”來定名,
如此說來?
也就是說,朱允炆不僅在反駁朱熹,也在反駁當前的取士之道?
朱允炆所問的,好像是宋朝二程的舊學,
但說到這里,已經在直指科舉取士的問題,
這個時候方孝孺才明白,
當朱允炆說不知道的時候,其實是在說自己知道,
但當他說自己知道的時候,往往是別人不知道的事情,
想到這里,這位來自臺州的大儒感覺自己疑似失去了所有手段和力氣,
感覺人生觀和世界觀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其實很容易明白,
如今的圣人之言,其實不過是朱元璋所推崇的經義理解,
他所學習,所堅信的一切,已經離圣人太遠,離天理太遠,
而離現在的皇帝很近,
它并不是亙古不變的真理,而是如今皇帝所相信的東西。
“我,我不敢妄加非議!”
“以朱子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性本善,
以修養克制外惡侵蝕,則能迫近圣人之道。
那么帝王善則天下善,帝王惡則天下惡,
帝王推行君臣父子,仁義禮智信之綱要,
百姓便能夠排除外惡,
但為何,這朝堂內外,還有那么多惡人呢?
所以老師,我認為,朱子是錯的,
是天下眾生本惡,才需要順氣應理,修養德行。
而圣皇乃是修養德行最為到家之人,身上的惡已經完全消弭,
所以能推行教化,勸導天下向善?!?
如此一來,豈非完全否定朱子的觀點?
方孝孺心想,
可皇上以朱子學說為正統教化之學.......
他這不是在說皇上錯了嘛?
方孝孺認為朱允炆在詭辯,但沒有論據去反駁,
因為依照這個邏輯,的確好像格物致知無法逼近“天理”,
自然萬物每個人都可以觀察,君臣父子亦是亙古以來便存在,
但所有人都只是通過學習,模仿來靠近最接近圣人的那個“人”而已,
君學的是上古堯舜,但他表現出來,有所不同,
所謂氣質之性,已經隨著時代的更迭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當圣人足夠“圣”時,天下之人自然向善,
當圣人不夠“圣”時,天下之人不再向善。
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
洪武圣皇至善之德,才能坐擁天下,但天底下的惡人,還是那么多,
自洪武元年以來,不知道處置了多少的亂臣賊子。
朱允炆沒有議論朱元璋的得失,只是一味地轟炸方孝孺的腦袋:
“人性本惡,所以才有人行惡事,
難道胡惟庸等人跟在圣皇身邊,不知道向圣皇學習,修養自身嗎?
只是他沒有辦法像圣皇一般日日修行,壓制身上的惡念。
圣皇爺爺自浮萍微末之中崛起,也能從亂世的惡中找到每個人身上的善。
圣賢有別。
皇爺爺不停地學習,修養,提升才能,才從流民開始步步崛起,成為天下共主,
但他并非生來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正是通過學習,才能獲得其他人所不能擁有的才干,
我們向皇爺爺學習,是為了壓制自己身上的惡,而不是排除外界給我們的惡。
朱子,就是錯的!
天人并非合一,人必須一刻不停地學習,才能更靠近天理!”
方孝孺無話可說,只是重復道:“朱子,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