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的早晨,
朱允炆坐在北鎮(zhèn)撫司衙門看信,
山東派去的那一支錦衣衛(wèi)十人小隊完成了初步的任務,的確探查到了白蓮教的蹤跡,
但無法判斷是否和來復有關,
他們十個人決定分開,分成五組往不同的方向去查探,說明已隱匿身份,扮做流民,暫時還不需要支援,
朱允炆手寫著匯呈皇帝的公文:
【山東災情至此,卻隱瞞不報,已釀成禍端;幸得布政使精干勤政,已于三月初布發(fā)糧種,督促墾田種糧;來復糧船經由寺廟分發(fā),已全數分給災民,未發(fā)現白蓮教插手跡象;白蓮教壇依存,信眾或已四下逃離,臣屬正在追捕?!?
朱允炆暫時不能為來復脫罪,只能往最好一點的方向去想:
“來復啊來復,你寧愿頂著惡名,也要騙來狗大戶的錢去賑災,到底想要干什么?難道你真的不沾因果,要做真佛?”
朱允炆將信放下,看向公案之上再次堆積成山的卷宗,揉了揉自己的腦袋:“山東情況肯定紛繁復雜,落諸筆端卻只是廖廖幾頁紙,去歲與今歲的政事相差已經太大,需要錦衣衛(wèi)再發(fā)密信回來才可確定哪些數據是真,哪些數據是假?!?
他要了戶部/吏部/工部的卷宗來看,劃定了一些可能生亂的縣域,但實際情況還要根據錦衣衛(wèi)的匯報來確定。
朱允炆伸了個懶腰,轉頭看向許三:“那個和尚到了嗎?”
“到了,在大本堂中候著,方孝孺在同他講《數》和《算》?!?
“昨晚我就講了一回,方孝孺就能懂?”
許三記性奇好,原原本本地將方孝孺說過的話說了出來:“他只是說指揮使大人所思精妙,并不太懂,還在琢磨著【交換律】和【結合律】呢,說是:‘渾然天成,如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八卦,八卦生四象。’”
“妙不可言?!?
“真的有那么妙嗎?”
大本堂中,朱允炆說道。
“圣孫,你可回來啦!”朱允炆突然的出現令方孝孺仿佛抓到了救星,一下子撲了上來,“博洽大法師聽說這邊是您贈予的寶物,追著我問這寶書之中的問題,我卻是一個都答不上來,給太孫丟臉了。”
他一臉衰樣,好像是真被逼到了“山窮水盡”之處,整個身體都被掏空了,
也是,就憑他只會依葫蘆畫瓢,照本宣科的勁兒,估計再學十年也沉浸不進去,
朱允炆不著痕跡地讓許三將他的腦袋撥到一邊,看著沉迷于《數》,《算》這兩本他新寫出來教材的博洽,低聲道:“看出什么來了?”
“這數字千變萬化,如同一個完整的世界一般?!?
博洽已經看到了《算》的“函數”板塊,頭也不抬地回答道,
顯然這個和尚已經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僅憑本能反應在回答問題,
朱允炆按捺住內心的喜悅:“然后呢?”
博洽突然停了下來,看了朱允炆一眼,眼神迷離,似乎在思考:“以數推數,再以數算數,以數喻數,數字便是數字本身,數字便是一個龐大的世界?!?
隨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回過神來,站起來一揖到底,大聲喊道:“見過太孫.....見過指揮使大人!”
博洽臉色霎時間便紅若熟桃,顯然是堪堪反應過來,
朱允炆忍不住笑出聲:“哈哈,你竟然能學的這么快?就看到【函數】了?”
“只是看看而已?!辈┣]好意思,“很多地方還未看懂?!?
“乘法都懂了?”
“一知半解罷了,很多地方還需要太孫解惑?!?
博洽起身,畢竟皇孫都站著,他也不敢再坐。
朱允炆拿起了稍薄一些的《數》,低聲詢問道:“你對數怎么看?”
“整數,分數,正數,負數,自然數,小數,有理數,還有代數,每一個數好像在咱們日常生活中都有具體的對應,唯有虛數,無理數等,恕小僧愚鈍,實在不明白是什么。”
朱允炆臉上的笑容更濃了,短短一兩個時辰的閱讀,就能記住且報出這些“數”來,而且毫無凝滯之感,著實是用“天縱奇才”都不足以形容,:“這便是贈予你的寶物,名為《數學》?!?
“實乃至寶?!辈┣⒛樕系呐d奮實在不是裝出來的,“太孫在封面上寫的是【格物致知】,這【數學】真是描述世間萬物的基本道理?!?
朱允炆不想聽這些奉承的話,問道:“那你覺得,相比于現在的通用算術書,有何不足?”
“皆不如此兩本。”博洽自信地說道,“他們注重實用而忽略了數與數,數與算之間的聯(lián)系?!?
“你莫不是在拍我的馬屁。”朱允炆笑著說道,“認真地說,不許胡說八道?!?
“非也,小僧看過《九章算術》與《數書九章》,剛才回想時發(fā)現,其中的所有問題都可以用【方程】來求解,就“算”這一門而言,您所撰的《算》不僅簡潔,而且計算的速度要快上許多,針對不同的問題,基本可以用同樣的方法抽絲剝繭,設定未知數來逐步求解。”
方孝孺有些傻眼了,他連基本的乘法交換律都搞不懂,這博洽就已經自學到方程了?
簡直人比人氣死人吶!
朱允炆說道:“看來這兩本寶物,的確適合你。”
他在那日見博洽之前,已經通過薛定善調查過博洽的底細,
這個和尚從小便想要做官,卻因為早慧看破了官場的腐敗和糜爛,最終放棄了這條路,
在遁入空門之前,花了大量時間去學習各類雜學,可謂是“文理兼修”的奇才,
之所以遁入空門,
一方面是曾自述過,沒有在官場找到自己內心認同的處事哲學,
一方面則是心高氣傲,認為自己才學過人,卻是無人拾得的一枚滄海遺珠。
所以對于博洽來說,做學問恰恰是比較簡單的事情,
他年紀輕輕便考取舉人身份略過不談,
讀經十年便已經超過大多數靠年長在廟宇內混資歷的和尚,可見他的聰明并不局限于學習經史子集之上,
而且正是因為對經文的理解,他才能說出:數字便是一個龐大的世界這種話來,
畢竟佛教的經義,本質上就是佛教先賢們的世界觀和處事的方法論。
博洽連聲道謝:“感謝指揮使大人贈予寶物!”
隨后他便認真地看著朱允炆,等待發(fā)話,
在贈物之后,一般是招徠環(huán)節(jié),
若是能攀上東宮這個高枝,何須再找什么勞什子藩王?
朱允炆下一句話便好似走進了他的心里一樣:“聽說你認識姚廣孝?”
想起了令他難以忘懷的往事,博洽眼睛霎時紅了:“當年.......我曾同姚廣孝一同為馬皇后誦經祈福。”
“怪不得我見你第一面就感覺有福緣!”朱允炆當即合掌而笑,大聲說道,“再拿一份去,交給同樣喜歡數算的人一起看,過幾日,我再叫人喚你。”
“多謝!”
博洽高興得不加掩飾,當即便高聲呼喊道謝,
至于多的兩本書交給誰,他用腳都能想得到,
這就算,達成合作了?
蔣瓛交給他的事情也一并解決,
一次達成兩個事情,就連一向沉穩(wěn)的博洽也不由得有些失態(tài)了,連忙收斂了幾分,
“多謝太孫!”
有人歡喜有人憂,
方孝孺癟著嘴巴,想說話,旋即硬生生憋住了,
感受到朱允炆看向博洽眼神中蘊含的那種期許與欣賞,他本來就有了一種強烈的危機感,
現在,危機感更強烈了。
《數》《算》兩本書,畢竟還沒有公開付梓,
算上方孝孺手抄送入宮中呈給太子的兩份和原本,滿打滿算也不過五份,
多出來的那一份,方孝孺還是出于私心,想自己留下的,
沒想到,辛辛苦苦抄寫了一個上午的書,就這么送出去了......
“唉.....”
方孝孺在心里嘆了口氣,
罷了,他也不是學算術的那塊料。
“博洽,在你走之前,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假如這兩本書推而廣之,可能遇到哪些問題?”
“太難,假若推而廣之,【加法】與【乘法】的章節(jié)也許就足夠?!辈┣⒊了计袒卮鸬?,“日常用度中,需要用到這兩種算學?!?
“給你十天,能否公開講一堂課?”
“講給誰聽?”
“皇室宗親?!?
博洽愣住了,半晌之后才搖頭:“臣不敢?!?
朱允炆嘆了口氣,這和尚還是太謙虛了:
“那你便將這兩本《數》與《算》拿回去看吧,下個月初我將開試聽學堂,國子監(jiān)學生和皇室宗親皆可來聽,你也可以在大天理寺中幫我宣傳一二。”
“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