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在田間地頭談事的,
既然蔣瓛沒有提圣命,更是單獨提到了姚廣孝的書信,便是以客人的身份來訪,
即便朱允炆打心底里不喜歡蔣瓛的說話方式,該有的禮節不能少,
這是社交的固定規則。
就好比送禮,沒有人開門見山說要給人行賄的,
即便只是路過新居,恭賀喬遷之喜,也是一種托詞。
回到臨時的寢宮里,
朱允炆將遮陽用的草帽與絲綢面罩脫下,
劉笙引著蔣瓛坐下,卻并沒有斟茶,
“我不喜歡你這么說話,明明他們只是說說而已,卻好像他們妨害了我一般。”
朱允炆拿手扇著風,片刻便有宮女拿著扇子來,他伸手接過,自顧自地扇風,
“這封信,你看過嗎?”
蔣瓛面容平靜:“此乃臣下的分內之事。”
“看過?”
“看過。”蔣瓛坦然承認,“但皇上不曾看過。屬下不明白,為何此事要瞞住皇上。”
“來復素有善名,佛性超然,若讓人知道他反佛,將會如何?”
“自然是被人唾罵。”
“所以他要偽裝,以詩文粉飾自己內心的想法,人若是什么都敢說,就是什么都不敢說,沒了敬畏,早晚會出事。”朱允炆笑了笑,“來復若不禮佛,將會被人唾罵。我是因為不做自己的分內之事,被皇上貶到這里喂馬。”
“可指揮使大人并不想喂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即便不想喂馬,我也得喂馬。”朱允炆輕聲笑了笑,“別說我這里的事情了,你若想報,便告訴圣上就是。”
朱允炆心知肚明,蔣瓛是除了自己以外,朱元璋最為信任的人,
此次派他來,自然是為了敲打自己,
他敬畏的和自己敬畏的一樣,都是朱元璋。
只不過朱允炆與蔣瓛的合作僅限于來復的事情,
除此之外,便是那日在北鎮撫司衙門的問對......
所以,以個人的交情來說,他們倆并不熟絡,
更加親密的是上下級的關系。
所以即便是蔣瓛想來以私交論處,他也得拿捏一下,不能第一時間松開籌碼,
錦衣衛都指揮使的權力大,可與之伴隨的,還有巨大的責任。
“指揮使大人不想......”
“你們先退下吧,走遠點。”
朱允炆打斷他想說的話,屏退左右,
蔣瓛待幾人走遠后,才壓低聲音說道:“不想讓皇上知道?”
“嗯。”朱允炆點頭,“我幾封書文還未問世便已經被皇爺爺封禁,便是我想傳學,也難得很。”
“封禁你的學問,難道是事功之學?”
朱允炆笑了笑:“不止如此,還有《數算》《進化論》等書,我授意博洽私下傳播,如今也就廖廖幾人慕名而來而已。”
“那倒也是。”蔣瓛也笑了,“怪不得在廟里搞隱學,便是以方孝孺的文氣沒有官身,也應該有開私學的資本。”
真能裝啊.....
一想到蔣瓛已經從博洽那里得知了此事,還裝出一副不知道的樣子,朱允炆心里便一陣地膩歪:“你來找我,到底是為了什么?”
“咚!”
蔣瓛突然跪下,以頭搶地:“指揮使大人,我真的想休去這份官職,您有所不知,我......”
朱允炆舉起手:“說過很多次了,我說了不算。”
“但您可以幫我。”
“我為什么要幫你?”
“因為我想活......”蔣瓛深深地嘆了口氣,“錦衣衛這活計,不是糊口的活計。”
“你深得圣皇信賴,怎么就活不了了?”朱允炆裝傻充愣,“我皇爺爺難道是什么噬人的猛獸不成?”
“指揮使大人你有所不知......”
“別說了,你求我兩次,皆是為了此事,讓我想想......”朱允炆一只手敲打著桌子,“你如今盯住藍玉一線,是害怕藍玉真的謀反?”
“非是如此,藍玉實在是忠心耿耿,一心為國,乃是難得的棟梁之材啊!”
“?”
朱允炆咂摸了一下嘴巴,心想這和書上寫的不一樣吧?
這貨不是大反派嗎?
“藍玉乃是社稷棟梁,那你怕什么?”
“我怕韓信之由,懼蕭何之憂,更深明良之大義!”
“你是說我皇爺爺有用人之能,無留人之心?!”朱允炆大怒,“蔣瓛,你是何居心?”
“臣不敢,臣只是懼怕,藍玉乃是如今朝中重臣,更是常遇春之妻弟,近年來固守邊疆,拒北元于國門之外,但......”
“但什么?”
“但也驕橫恣肆,難成大器,將來恐有僭越之舉,失察之言,行差踏錯,將落入深谷之底。”
“你一個小小的千戶,說鎮國將軍難成大器?”朱允炆嗤笑,“我認為沒那么言重。我四叔亦是戍邊藩王,日日演兵不輟,以備外患。難道將來我父王登基,我也要害怕我的叔叔擁兵自重?”
“臣不敢,只是臣恐藍玉失矩牽連,日日煎熬,身心俱疲,若能轉調中央朝臣,查朝堂之言,必能勝任。”
真行啊,繞了一個大彎,從辭職變成了轉崗,
其實若是轉崗,朱允炆手中便有操作空間,
藍玉如今在薊州屯兵演武,無需過多監視,只需要錦衣衛留心即可。
朱允炆沉默了片刻:“我憑什么幫你?”
蔣瓛不說話了,他站了起來,那雙陰翳的眼睛睜得很開和朱允炆對視:“若是藍玉謀反,亦是我的死期,自錦衣衛創立始,我便知曉。”
朱允炆說道:“藍玉不可能謀反,你就在千戶這個位置安安靜靜地待著,做好你份內的事情就夠。”
蔣瓛不知道說什么,只是反復地舔著自己的嘴唇:“您可以幫我。”
“錦衣衛需要你。”朱允炆抬手把他從跪地狀態拉了起來,“現在,聊聊和我合作的事情,只要做好這件事,藍玉即便再驕橫恣肆,也不會死。”
他將姚廣孝手寫的書信從袖子里掏出來,放在了桌面上,
“我告訴了燕王新的火藥配方,以及如何研究更新,威力更強大的火藥,所以他才開始研究新的洪武神機炮。只要有了新式的神機炮,收回四方的失地只是時間問題。”
“他們還遇到了很多問題,為什么,為什么藍玉不會謀反?他有可能.....”
“你要在這里待幾日,待我把解決問題的方法告訴他們之后,你再離開。”
朱允炆說道,
“解決辦法,就在我四叔手里。你可以選擇相信我,也可以選擇不相信我,假如相信我,你便留在這里,如果不相信我,你現在便起身離開。”
朱允炆伸手,指了指大門。
蔣瓛沒有邁開腳步,臉色很是陰沉,
太子幫不了蔣瓛,因為他接觸不到太子,
其他的親王也幫不了他,因為錦衣衛乃是皇上的私器,
只有朱允炆能幫他,
他不僅是要解決纏繞在自己身上的麻煩,還要找一個更大的靠山,
朱元璋給了他權力,可隨時會把他收走,
對藍玉調查的那一天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的命已經不屬于自己,
那么他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假如朱允炆卸任指揮使的職位,他將會接任,
屆時,更加沒有了回頭路。
沒有思考太久,蔣瓛輕輕借力朱允炆的手,站了起來:“指揮使大人,立言的事情。”
“對,立言的事情也很重要。”朱允炆轉過頭,對劉笙喊道,“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