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奧威爾書評全集(下)
最新章節
- 第119章 注釋
- 第118章 評赫斯凱茨·皮爾森的《狄更斯:他的性格 戲劇與生涯》[547]
- 第117章 評溫斯頓·丘吉爾的《他們最美好的時刻》[543]
- 第116章 為埃茲拉·龐德頒獎[538]
- 第115章 評伊夫林·沃的《斯科特—金的現代歐洲》[537]
- 第114章 評弗蘭克·雷蒙德·里維斯的《偉大的傳統》[532]
第1章 評赫伯特·里德的《千色衣:散文節選》[1]
這本篇幅中等的書所收錄的散文和評論涵蓋了無政府主義、戰爭書籍、圖盧茲—洛特雷克[2]、保羅·克利[3]、埃里克·吉爾、哈維洛克·埃里斯[4]、散文風格、阿拉伯的勞倫斯、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社會現實主義、喬治·塞恩斯伯里[5]、魏爾倫[6]、司湯達、華茲華斯的《序曲》、馬洛的《浮士德博士》、中國繪畫、薩爾瓦多·達利、克爾凱郭爾[7]和亨利·詹姆斯[8]。我所列舉的內容大概占赫伯特·里德談論的題材的四分之一——顯然,這么一本書是無法用一千字或一千五百字就加以概括。我希望主要對一個問題進行探討——里德的政治信仰和他的審美理論之間的矛盾。但題材的多樣性本身就值得關注。即使你認為里德只是一個美術作品的批評家,他的興趣和共鳴的范圍依然非常廣泛,而且他開放的思想對他作為一個作家來說既是優點也是缺點。
里德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而且是那種毫不妥協的無政府主義者。他承認現在無法實現理想化的社會,但他拒絕接受形而下的世界或放棄人可以變得完美這個信仰。而且他接納了機器時代,并從美學的基礎上為機器的產品辯護。在這本書的幾篇散文里,特別是《藝術與閉關自守》和那篇關于埃里克·吉爾的文章,他幾乎沒有進行正面回答,但基本上他堅持認為無政府主義社會與高度的技術發展是不相悖的:
無政府主義暗示著全面的對權威的去中心化,以及全面的生活簡化。像現代都市這樣的非人性化的實體將會消失。但無政府主義并不必然意味著回歸手工藝和戶外廁所。無政府主義與電力,無政府主義與空中教堂,無政府主義與勞動分工,無政府主義與工業效率之間并沒有矛盾,因為功能團體會為了共同的利益而工作,不是為了其他人的利潤或共同毀滅,對效率的渴求將成為幸福生活的尺度。
最后那句話的模糊含義回避了一個重大的問題:自由和組織如何進行調和?如果你考慮到合理性的話,你會得出這么一個結論:無政府主義意味著低水平的生活。它不一定意味著吃不上飽飯或過著痛苦的生活,但它不可能享受到那種現在被認為是美好的,進步的,由空調、鍍金鉻盤和機器主宰的生活。比方說,制造飛機的過程非常復雜,只有在有計劃的集權化社會中才能制造出來,其它有代表性的機器也是一樣。除非人的本性發生了不可預料的變化,自由和效率一定是互相排斥的。里德并不承認這一點,而且他沒有完全承認機器已經扼殺了創造性的本能和降低了審美意識。事實上,在贊美機器和大規模生產的物品并否認手工制品的成就時,他似乎得到了一種乖張的快樂:
新的美學必須以現代文明的新的因素為基礎——大規模機器生產。這種生產方式包含了某種與廣為接受的美學觀念相沖突的特征——這些特征通常用“標準化”一詞進行概括。標準化本身并不是一個美學意義上的問題。如果一個事物是美麗的,你去復制它并不會抹殺它的美……標準化機器產品是完美的復制品,如果有一個是美的,那么所有的產品都是美的……我們或許會承認某些形式的個人表達并不適合作為標準化的物品進行機械復制,但我要說的是藝術家的創作意愿應該適應新的形勢。我們注意到現代藝術(抽象藝術、非代表性藝術或建構主義藝術)仍然是創作它的藝術家的非常個人化的表達,它是機器藝術的典范。像這樣的藝術品被復制并不會抹殺它們的藝術性。
乍一看這個觀點很有道理,而反對它的意見似乎是多愁善感和附庸風雅的藝術。但是,舉幾個具體的例子對它進行考驗。“如果一個事物是美麗的,你去復制它并不會抹殺它的美……”我猜想《艾達的眉梢》很美(如果你不喜歡這首詩,你可以找別的詩代替)。你愿意聽它被一連高聲朗誦上五千遍嗎?到最后它還會是一首美妙的詩嗎?恰恰相反,它將會是最令人生厭的詞語的組合。任何形狀、任何聲音、任何顏色、任何味道,經歷了太多的重復都會變得討厭,因為重復造成了感官的疲勞,而美必須通過感官去感受。里德總是把美說成是類似于柏拉圖式的獨立存在的絕對實體,不依賴人的理解和欣賞。如果你接受這一觀點,你就必須認為一幅畫的價值存在于這幅畫本身,而與創造它的方式無關。它可以通過機器創造出來,也可以像超現實主義的畫作那樣,以無心揮灑的方式創造出來。但書籍呢?或許將來可以用機器寫書,而且很容易想象詩歌可以通過偶然的方式進行創作——譬如說,利用類似萬花筒的設備。如果它們是“好詩”,我不知道里德如何能夠提出反對。對于一個無政府主義者來說,這是一個尷尬的處境。
但是,里德對于機器的接受并不是一以貫之的。在這本書里,我們發現他在贊美現代汽車的設計美,又發現他指出工業化國家的群眾因為“讓人累得半死的勞動和死氣沉沉的環境”而產生了“精神疾病”。我們發現他認同保羅·克利和本杰明·尼克爾森[9],而且認同拉斯金和沃爾特·德拉梅爾。我們發現他在說“就我個人而言,我反對宏大的藝術”,然后我們發現他在贊美金字塔。事實上,任何被他評論過的人都知道,里德是一個太大度的批判家。正如我之前所指出的,他的好感非常寬泛,或許太寬泛了。他唯一強烈反對的事物只有保守主義,或者更確切地說,經院主義。他總是站在年輕人的一方反對老人。他喜歡抽象畫和流線型的茶壺,因為美學保守派不喜歡它們,他喜歡無政府主義因為政治保守派,包括那些正統的左翼人士不喜歡它。他陷入了一個悖論,一直無法解決。
里德作為不受待見的事物的普及者與擁戴者所作出的貢獻再怎么稱贊也不為過。我猜想我們這個時代沒有人在鼓勵年輕的詩人和讓英國的公眾了解歐洲的藝術演變方面作出過比他更大的貢獻。沒有人像他一樣有勇氣站出來在過去十年里直言反對親俄的狂熱情緒。但不管怎樣,泛濫的同情心會招致懲罰。對于任何藝術家來說,即使是一個批評家,過分地想要“與時俱進”或許是一個錯誤。這并不表示你得接受文學和藝術在四十年前就已經結束這個正統學術派的結論。顯然,年輕人和中年人應該嘗試著互相理解。但是,你也應該意識到一個人的審美判斷只能在非常明確的年代中才有完全的活力。不承認這一點就等于將一個人生于某個特定的時代的優勢拋棄掉。在現在活著的人當中有兩條非常明顯的劃分界線。一條在于是否能夠記得1914年以前的情況,另一條在于1933年是否已經成年。不去考慮別的事情,誰更有可能對現在的情況有更貼近真實的看法,一個二十歲的人還是一個五十歲的人?你無法作出判斷,得留給后世去決定。每一代人都認為自己比前一代人更聰明,比后一代人更睿智。這是一個幻覺,你應該認識到這一點,但你也應該堅持自己的世界觀,即使代價是被認為是老古董,因為這個世界觀來自于年輕一代人不曾有的經歷,放棄這個世界觀就相當于扼殺你的思想根源。
如果我對里德進行一個簡單的考驗——“他有多少作品能夠成為傳世之作?”——我發現他的評論作品并沒有像他關于童年的文章和幾首詩那樣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個時候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一篇描寫用子彈模具制作鉛彈的文章——他說做這件事的快樂不在于做出有用的子彈,而在于嶄新的鉛彈銀光閃閃的美——還有一首在戰爭早期所寫的詩《相反的經歷》。在這些相似的作品里,里德只是在講述他的經歷,他沒有嘗試當一個思想開放或與時俱進或世界大同或具有公眾思想的人。里德在政治上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在審美理論上是歐化主義者,但他是一個約克郡人——一個非常土氣低俗的社區的成員,他們打心眼里相信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比不上自己。我認為他的最佳作品來自于他的約克郡特征。我并沒有貶斥他的文藝批評活動。它們起到了教化的作用,不承認這一點就是忘恩負義。但是,與他的自傳、他的一些詩歌和政治宣傳的篇章相比,他那些純粹的批評作品讓人覺得很散漫平淡,這源自于他太過于思想開放,太過于好心眼,太過于斯文,太過于想要與現代思想并肩,與所有的運動與時俱進,而不是表達強烈的愛與憎,盡管這些情緒一定存在于他的思想中,和任何作家一樣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