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為沃德豪斯辯護[70]
- 奧威爾書評全集(下)
- 喬治·奧威爾
- 10417字
- 2020-01-16 15:48:12
1940年初夏德軍快速挺進比利時,除了奪取資源外,還俘虜了佩爾漢姆·格倫威爾·沃德豪斯先生,在戰爭初期他一直生活在勒圖凱的別墅里,似乎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自己的情況十分危險。他被帶進看守所時,據說他說過這么一番話:“經過這件事后,我或許應該寫一本嚴肅的書。”當時他被軟禁起來,根據他后來所說,他似乎得到了相當友好的禮遇,住在附近的德國軍官經?!暗情T拜訪,過來洗澡或舉行派對”。
一年多后,在1941年6月25日,有消息說沃德豪斯被釋放了,就住在柏林的阿德隆酒店。第二天,公眾驚訝地得悉他同意在德國電臺進行一些“無關政治”的廣播節目。這些報道節目的全文現在已經很難找到了,但6月26日至7月2日間,沃德豪斯似乎做了五次廣播,然后德國人又中斷了他的節目。6月26日的第一次廣播并不是在納粹電臺上進行的,而是以訪問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代表哈利·弗拉內利的方式進行,那時候哥倫比亞廣播在柏林還有通訊記者。沃德豪斯還在《周六晚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是他還在看守所里時寫的。
那篇文章和那幾次廣播主要講述的是沃德豪斯遭到軟禁的經歷,但它們也包括了對這場戰爭只言片語的評論。下面是幾段公允的節選:
“我對政治從來不感興趣。我很難醞釀起任何好戰的情緒。當我就要對某個國家感到有好戰的情緒時,我就會遇到一個正派人。我們一起出去,好斗的想法和情緒就消失了?!?
“不久前他們看了一眼我們的列隊行進,得出了正確的想法。至少他們把我們送進了當地的瘋人院。我在那兒呆了42個星期。軟禁還是蠻不錯的。它讓你去不了沙龍,讓你能專心讀書。被軟禁的最大麻煩是你得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回家。當我與妻子重逢時,我最好得帶一封介紹信比較妥當?!?
“在戰前的時候,我總是為身為英國人感到有些自豪,但現在我已經在這個關押英國人的地方住了幾個月,我心里有點躊躇了……我要求德國人所做的唯一讓步就是要他們給我一塊面包和讓大門口那位佩槍的紳士看著別處,其他的事情我就不管了。作為回報,我準備交出印度和一套我簽名的書,并透露在取暖器上面烤土豆片的秘方。這個提議到星期三就作廢哦?!?
上面引用的第一個選段激起了極大的公憤。沃德豪斯還因為寫下了“無論英國贏得戰爭與否”這句話(在與弗拉內利的訪談中)而遭到責備,而且在另一次廣播中他描述了和他一起被拘禁的比利時囚犯骯臟的習慣,讓他更不討好。德國人錄下了這次廣播,重播了幾遍。他們似乎對監督他的言論漫不經心,不僅允許他拿集中營的種種不便開玩笑,還讓他說出“關押在特羅斯特集中營的囚犯們都衷心相信英國將獲得最終勝利”這樣的話。然而,這些談話的大體意思是,他并沒有遭到虐待,而且心里并沒有恨意。
這些報道在英國立刻引起公憤。議會里展開質詢,報刊里刊登了憤怒的社論,幾位作家寄去了一連串信件,幾乎所有的信件都表達了不滿。不過,有一兩個人建議不要妄下結論,有幾封信為沃德豪斯求情,說他可能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7月15日,英國廣播公司的本土頻道播放了《每日鏡報》的“卡桑德拉”的一篇極度激烈的后評,指控沃德豪斯“賣國”。后評大量使用了諸如“賣國賊”和“崇拜元首”這樣的話。最嚴重的罪名是沃德豪斯同意為德國人進行政治宣傳,換得自己逃脫集中營的苦海。
“卡桑德拉”的后評引起了相當程度的抗議,但大體上它似乎加深了公眾對沃德豪斯的反感。結果之一就是,很多間圖書館撤走了沃德豪斯的書,不予出借。以下是一篇典型的報道:“在聽到《每日鏡報》的專欄記者卡桑德拉發表的廣播24小時后,波特丹(北愛爾蘭)城市委員會查封了公共圖書館里沃德豪斯的作品。愛德華·麥坎恩先生說卡桑德拉的廣播為這件事情定了性。沃德豪斯的作品幽默不再。”(《每日鏡報》)
此外,英國廣播電臺封殺了沃德豪斯作詞的歌曲,幾年后封殺仍在繼續。到了1944年12月,國會里仍有人要求以叛國罪審判沃德豪斯。
俗話說得好:臟水潑得多,不沾身也難。往沃德豪斯身上潑臟水的方式很是特別。沃德豪斯的談話節目(并非任何人都記得他在節目中說過些什么)給人留下的印象是,他不僅是一個賣國賊,而且還是法西斯主義的同路人。當時甚至有媒體還刊登了幾封信,宣稱他作品里有“法西斯主義傾向”,這一指控此后一再重復。接下來我會嘗試著分析那幾部作品的精神氛圍,但重要的是,要知道1941年的事件對于沃德豪斯來說只不過是愚蠢的舉動。真正有趣的問題是,為什么他會這么傻。當弗拉內利和沃德豪斯(已被釋放,但仍然受到監視)在1941年6月于阿德隆酒店見面時,他立刻知道他和一個政治白癡在打交道,在準備他們的廣播訪談時,他不得不警告他不要說一些會招致不幸的話,其中之一就是稍有反俄意味的話。事實上,“無論英國是贏是輸”倒是通過了。訪談過后,沃德豪斯告訴弗拉內利說他準備在納粹電臺做廣播節目,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么做有什么特別的含義。弗拉內利的評論(哈利·弗拉內利的《柏林任務》)是:
到了這個時候,這場沃德豪斯陰謀昭然若揭。這是納粹戰時宣傳最成功的表演之一,第一次利用了人性……普拉克(戈培爾的副手)去過格萊維茨附近的戰俘營看望沃德豪斯,發現這位作家完全沒有政治意識,于是產生了一個想法。他對沃德豪斯說,如果他對自己的經歷寫幾篇廣播稿的話,他就可以獲釋。廣播內容不會受到審查,他還可以親自進行廣播。普拉克提出這么一個建議,表明他很了解他的對象。他知道沃德豪斯在所寫的故事中都在拿英國人開涮,很少以其他方式寫作,仍然生活在他所描寫的那個時代里,對納粹主義及其一切含義沒有任何認識。沃德豪斯就是他筆下的伯爾蒂·伍斯特[71]。
沃德豪斯與普拉克達成了事實上的交易似乎只是弗拉內利自己的解釋。其約定或許不是那么明確,而從廣播的內容本身判斷,沃德豪斯進行廣播的主要想法是與他的讀者保持聯系和——喜劇家最突出的熱情——博他們一笑。顯然,它們不是埃茲拉·龐德或約翰·埃默里[72]那一類人的賣國言論?;蛟S他不是一個能理解賣國的本質的人。弗拉內利似乎警告過沃德豪斯進行廣播并非明智之舉,但言辭并不強硬。他補充說,沃德豪斯(雖然在一則報道中他自稱是英國人)似乎認為自己是美國公民。他以為自己已經歸化了,但從未填寫任何必要的文件。他甚至對弗拉內利說出了這么一番話:“我們并沒有在和德國打仗。”
我面前有一份沃德豪斯的書目。里面列出了將近50本作品,但肯定是不完整的。我應該老實地承認,沃德豪斯有很多本作品我沒有讀過——大約有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事實上,要通讀一位受歡迎的作家的全部作品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的作品通常是以廉價書的形式出版。但從1911年以來我一直在密切跟讀他的作品,那時候我才8歲,很熟悉它那種奇怪的精神氛圍——當然,這種風格并非完全沒有變化,但自1925年來鮮有更改。在上文我所引用的弗拉內利的書中章節里,有兩句話會立刻引起沃德豪斯的讀者的關注。其中一個印象是,沃德豪斯“仍然生活在他所描寫的那個時代里”,另一個印象是納粹的政治宣傳部利用了他,因為他“拿英國人開涮”。第二點是因為誤會而產生的,待會兒我會對其進行探討。但弗拉內利的其它評論說得很對,其中包含了理解沃德豪斯的行為的一部分線索。
人們經常忘記了沃德豪斯的小說中那些名氣比較大的作品是在多久之前寫的。在我們的想象中,他總是代表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的愚蠢,但事實上他最為人所牢記的場景和人物都是在1925年以前寫的。史密斯[73]首次出現于1909年,被早期校園故事的其他人物角色掩蓋了。住著巴克斯特和埃姆沃斯公爵的布蘭丁斯城堡是1915年寫的。杰弗斯—伍斯特系列始于1919年,而杰弗斯和伍斯特在早些時候已經短暫地出現過了。厄克里奇[74]出現于1924年。當你通覽從1902年至今沃德豪斯的書目的話,你會看到三個特征非常明顯的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校園故事時期,包括了《金球拍》、《波特亨特一家》等作品,其巔峰作品是《邁克》(1909)。《史密斯進城》出版于次年,也屬于這個時期的作品,但與校園生活并沒有直接的聯系。接下來是美國故事階段。從1913年至1920年,沃德豪斯似乎生活在美國,有一段時期在習語和思想上有美國化的跡象?!侗孔镜娜恕罚?917)的一些故事似乎影響了歐·亨利。這段時期所寫的其他作品使用了美國方言(比方說,用“高球喝法”代替“威士忌摻蘇打”),而這些詞語英國人通常是不會用的。不過,這段時期幾乎所有的作品——《史密斯》、《新聞記者》、《小金塊》、《阿爾奇的輕率之舉》、《皮卡迪利的吉姆》和其他作品——其效果取決于英國與美國的禮儀區別。英國人物出現在美國背景中,或反過來,美國人物出現在英國背景中。他寫了一些純粹的英國故事,但幾乎沒有純粹的美國故事。第三個階段或許可以稱其為“鄉村別墅時期”。到了二十年代早期沃德豪斯一定掙了不少錢,他筆下的人物的社會地位也相應提高了,不過厄克里奇的故事是例外。如今的典型環境是一座鄉村別墅、一間豪華的單身公寓或一家昂貴的高爾夫俱樂部。早期學童的運動狂熱漸漸淡出,板球和足球被高爾夫球替代,滑稽和鬧劇的成分更加突出。無疑,許多后期的作品,例如《夏日的雷電》都是輕喜劇,而不是純粹的鬧劇,但在《史密斯》、《新聞記者》、《小金塊》、《比爾駕到》、《笨拙的人》和一些校園故事中偶爾會發現的展現道德熱誠的嘗試再也沒有了。邁克·杰克遜變成了伯爾蒂·伍斯特。然而,這并不是會讓人驚詫的蛻變。沃德豪斯最引人注目的事情之一是,他沒有進步。像寫于本世紀初的《金球拍》和《圣奧斯汀的傳說》已經有了那為人所熟悉的氛圍。他后期的作品有多大程度上是在進行公式化寫作可以從一件事情上看出來:在他被囚禁之前的16年里,他一直住在好萊塢和勒圖克,而他仍繼續在寫關于英國生活的故事。
現在已經很難找到未刪節的《邁克》這本書了,它應該是最好的英語“輕松”校園故事之一。雖然它的故事大部分是鬧劇,但它們并不是對公學體制的嘲諷,而《金球拍》、《波特亨特一家》更加不是。沃德豪斯在達威奇公學接受教育,然后在一家銀行工作,通過寫非常低俗的新聞文章逐漸走上小說創造之路。顯然,多年來他一直“念念不忘”他的母校,厭惡毫無浪漫氣息的工作和圍繞在他身邊的下層中產階級的生活環境。在他的早期故事中,公學生活的“魅力”(球類比賽、高年級學生使喚低年級學生、圍爐喝茶等等)被極盡渲染,“重在參與”的道德規范幾乎被照單全收。沃德豪斯筆下那所虛構的公立學校利金公學是一所比達威奇公學更時髦的學校,你會覺得從《金球拍》(1904)到《邁克》(1908),利金公學變得越來越昂貴,并且離倫敦越來越遠。最能揭露沃德豪斯早期心理層面的作品是《史密斯進城》。邁克·杰克遜的父親突然間敗了身家,和沃德豪斯本人一樣,邁克在十八歲的時候不得不在一家銀行里從事一份工資微薄的下層工作。史密斯也在干類似的工作,不過并非出于經濟窘迫。這本書和《記者史密斯》(1915)的不尋常之處在于,它們展現了一定程度的政治意識。這個時期的史密斯自稱社會主義者——在他的心目中,無疑也是在沃德豪斯的心目中,這不過意味著忽略階級差別——有一回,兩個男生參加了克拉漢姆公園的露天集會,然后和一個上了年紀的社會主義演講者回家喝茶,那人的寒酸陋室描寫得相當準確形象。但這本書最顯著的特征是邁克沒辦法擺脫校園氣氛。他上班工作,沒有裝出一絲熱情。他最大的愿望不是像別人所希望的找一份更有趣更有意義的工作,而是去打板球。當他得給自己找個地方住時,他選擇了在達威奇住下來,因為在那里他可以住在學校旁邊,能聽到球拍擊中球時清脆悅耳的聲音。本書的高潮出現于邁克得到機會在郡級比賽里上場,他拋棄了工作,為的就是能參加比賽。重要的是,在這一點上沃德豪斯對邁克抱以同情:事實上,他認為邁克就是自己的寫照,因為十分明顯,邁克與沃德豪斯的關系就像是于連·索雷爾與司湯達的關系。但他創造了許多在本質上相似的主人公。在這一時期和下一時期的作品中,有整整一系列的年輕人,對他們來說,生命中有比賽和“健身鍛煉”就足夠了。沃德豪斯似乎沒辦法想象出一份體面的工作。重要的事情是自己要有錢,如果做不到,那就找一份閑職。《新鮮事兒》(1915)的主人公擺脫了低下的記者工作,給一個消化不良的百萬富翁當體能訓練指導員——這被認為在道德上和經濟上都上了一個臺階。
第三時期的作品沒有自我陶醉,也沒有嚴肅的插曲,但隱含的道德和社會背景的變化并不像乍一眼看上去的那么大。如果你把伯爾蒂·伍斯特和邁克進行比較,甚至和最早期的校園故事中那些玩橄欖球的模范生進行比較的話,你會看到兩者之間唯一真正的區別在于伯爾蒂更有錢一些,更懶惰一些。他的理想幾乎和其他人一樣,只不過他無法踐行這些理想?!栋柶娴妮p率之舉》(1921)里面的阿爾奇·莫法姆是介于伯爾蒂和早期主人公之間的中間類型,他是個蠢蛋,卻是個老實人,為人熱心,熱愛體育,很有勇氣。由始至終沃德豪斯都認為公學的行為準則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同的是,在他更加成熟的后期,他喜歡展現他的人物違背或違心地遵守這一行為準則:
“伯爾蒂!你不會讓好伙伴失望吧?”
“不,我會的?!?
“但咱們可有同窗之誼啊,伯爾蒂?!?
“我才不在乎呢?!?
“咱們的母校呢,伯爾蒂,母校!”
“噢,哎——真見鬼!”
伯爾蒂是慵懶的堂吉訶德,沒有與風車戰斗的愿望,但當事關榮譽的時候他是不會拒絕的。大部分沃德豪斯寄予同情的人都是寄生蟲,有些人就是純粹的白癡,但只有極少數人可以被稱為是不道德的人。就連厄克里奇也是一個有夢想的人,而不是徹頭徹尾的壞蛋。沃德豪斯的角色里最道德敗壞或不道德的人物是杰弗斯,他的作用是為了襯托伯爾蒂·伍斯特品格高貴的形象,或許是象征在英國廣為傳播的認為聰明和狡詐是同一回事這個信念。沃德豪斯對傳統道德的堅持可以從這個事實看出來:在他書里沒有任何一處地方能找到有關性的笑話。對一個鬧劇作家來說這是一個重大的犧牲。不僅書里沒有下流的笑話,而且幾乎沒有任何妥協原則的情景:通奸的主題幾乎完全沒有。當然,大部分長篇作品里有“愛情描寫”,但那總是輕喜劇的水平,戀愛的故事總是一團亂麻,而且像田園詩一般浪漫,一直在談戀愛談戀愛,但正如俗話所說的,到最后“不了了之”。有趣的是,沃德豪斯本質上是一位鬧劇作家,居然能和伊安·赫伊(參閱《皮普》等)不止一次合作。伊安·赫伊是一位半嚴肅半詼諧的作家,而且是最傻帽的“清白做人”英國傳統的吹鼓手。
在《新鮮事兒》中,沃德豪斯發現了英國貴族階級的喜劇潛力,于是就有了一連串的滑稽但——極少數例子除外——實際上并不可鄙的男爵、公爵和諸如此類的人物。這產生了奇怪的效果,使得沃德豪斯在英國境外被認為是一位嘲諷英國社會、思想深刻的諷刺作家。因此弗拉內利說沃德豪斯“拿英國人開涮”這樣的話?;蛟S這就是他留給德國讀者甚至美國讀者的印象。在柏林播放了那些廣播后,我和一位為沃德豪斯熱心辯護的年輕的印度民族主義者對此進行了探討。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沃德豪斯投靠了敵人,而在他眼中,這是正確之舉。但讓我感興趣的是,我發現他認為沃德豪斯是一位反英國的作家,對揭露英國貴族的本質作出了貢獻。這是一個錯誤,但英國人可不會犯下這個錯誤。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表明外國讀者在閱讀文學作品,尤其是幽默作品時,無法領略其微妙之處。因為沃德豪斯很明顯不是一個反對英國的作家,也不是一個反對上層階級的作家。相反,從他的作品中始終可以察覺得到一種無害的老式勢利心態。就像一個睿智的天主教徒能明白波德萊爾或詹姆斯·喬伊斯的褻瀆言論對天主教信仰并不會造成嚴重破壞一樣,一位英國讀者能夠看到,沃德豪斯創造了像“第十二任德里弗斯伯爵希爾德布蘭德·斯賓塞·波因斯·德·巴羅·約翰·漢尼塞德·康姆比—克倫比”這么一個人物,但他并沒有在抨擊社會等級制度。事實上,一個真心鄙視貴族稱號的人是不會如此熱衷于寫這些東西的。沃德豪斯對待英國社會的態度和他對待公校道德準則的態度是一樣的——以溫和的玩笑掩蓋不假思索的接受。埃姆沃斯伯爵很可笑,因為一位伯爵應該有更多的尊嚴,而伯爾蒂·伍斯特無助地依賴杰弗斯之所以好笑的一部分原因是,仆人不應該比主人更強勢。美國讀者可能會把這兩個角色及其他類似的角色誤認為是帶著敵意的諷刺手法,因為他們本來就討厭英國人,而這些人物符合他們對于沒落貴族先入為主的看法。伯爾蒂·伍斯特和他的鞋罩與手杖是傳統舞臺上的英國人,但正如任何英國讀者都可以看出的那樣,沃德豪斯的本意是想把他當成一個可愛的角色,他真正的罪是將英國上層階級美化成比他們實際上好得多的人物。自始至終,他的作品總是在回避某些問題。幾乎毫無例外,他筆下那些有錢的年輕人個個謙遜隨和,而不是貪得無厭之人;史密斯奠定了他們的基調,他保持著自己作為上流階級的外表,但管每個人都叫“同志”,消弭了階級地位的鴻溝。
但伯爾蒂·伍斯特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他的落伍。伯爾蒂是在1917年前后構思的人物,實際上屬于比那更加久遠的時代。他是1914年以前的“紈绔子弟”,是類似于《菲爾伯特家族的吉爾伯特》或《攝政王宮里魯莽的雷吉》這些歌曲所描寫的人物。沃德豪斯喜歡描寫的那種生活,那種“俱樂部會員”或“城里人”的生活,那種優雅的年輕人整個早上在皮卡迪利流連,腋下夾著一根手杖,紐扣孔里插著一朵康乃馨的生活,到了二十年代已經幾乎銷聲匿跡了。有意思的是,沃德豪斯在1936年還能出版一本名為《穿著鞋罩的年輕人》的書。那時候還有誰穿著鞋罩呢?早在十年前它們就已經過時了。但傳統的“紈绔子弟”,“皮卡迪利的花花公子”就應該穿著鞋罩,就像啞劇中的中國人就應該拖著一根辮子一樣。一位幽默作家不一定非得跟上時代。沃德豪斯挖到了一兩口富礦,于是就定期對其進行挖掘,而在他被關押前的十六年間他從未踏足英國,以此進行創作無疑會更加方便。他筆下的英國社會風情畫是在1914年之前形成的,那是一幅天真的,傳統的,歸根結底令人覺得羨慕的圖畫。他從來沒有真正地被美國歸化。正如我所指出的,在中期階段的作品中的確出現了自然而然的美國元素,但沃德豪斯仍是地道的英國人,覺得美國俚語是一種好笑而有點讓人吃驚的新鮮玩意兒。他喜歡在沃爾杜街英語[75]中插入一句俚語或生硬的事實(“厄克里奇發出一聲空洞的哀號,向我借了五先令,然后消失在夜色中”)和類似“小菜一碟”或“敲他的狗頭”這樣的表達,都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借用的。但這一招早在他和美國有任何接觸前就已經形成了,而且他斷章取義地引用別人作品的把戲也是英國作家常用的手法,可以追溯到菲爾丁那里。正如約翰·海伍德[76]先生指出的[77],沃德豪斯的英國文學功底非常深厚,對莎士比亞尤其熟悉。顯然,他的作品不是針對知識分子群體,而是針對接受過傳統教育的人。例如,當他描寫某個人長嘆一聲,“就像普羅米修斯在那只兀鷹飛落下來準備飽餐一頓時一樣發出長嘆”,他是在設想他的讀者會對希臘神話有所了解。他早期所欽佩的作家或許有巴里·佩恩、杰羅姆[78]、雅各布斯[79]、吉卜林和安斯泰,比起那些節奏明快的美國幽默作家像林戈爾德·拉德納[80]或達蒙·魯尼安[81],他與前者的風格更加接近。在與弗拉內利的電臺采訪節目中,沃德豪斯表示他不知道“他所描寫的那種人和那樣的英國在戰后是否還會繼續存在”,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是鬼魂了?!八匀换钤谒鑼懙臅r代里”,弗拉內利說道,或許指的就是二十年代。但那個年代事實上是愛德華時代,如果真有伯爾蒂·伍斯特這么一個人,在1915年的時候他就被殺死了。
如果我對沃德豪斯的精神分析可以被認可的話,那認為他在1941年有意識地幫助納粹宣傳機器這一看法就不能成立了,甚至是荒唐可笑的?;蛟S他是受到了早日獲釋這一承諾的誘惑而進行廣播(他原定的釋放時間要晚幾個月,接近他60歲的生日),但他不可能意識到他所做的事情會有損英國的利益。正如我所嘗試說明的,他的道德觀一直是一位公學學生的道德觀,根據公學的規矩,戰爭時期的叛國行為是最不可原諒的罪行。但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所做的事情會對德國人的宣傳有很大的助益,而且會為自己招致猛烈的批評呢?要回答這一問題,你必須考慮兩件事。首先,沃德豪斯完全沒有政治意識——這從他出版的作品中可見端倪。說他的作品中有“法西斯主義傾向”簡直是一派胡言,那里面根本沒有半丁點兒1918年后的各種政治傾向。他的作品里始終有一種對階級差異這一問題不安的意識,在不同的時期里零星提及社會主義,內容很無知,但并非完全不友好。在《傻瓜的心》(1926)里有一則關于一位俄國小說家的很可笑的故事,似乎是受當時蘇聯正如火如荼進行著的黨派斗爭的啟發。但里面對蘇聯體制的描寫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考慮到創作的時間,并沒有露骨的敵意。這就是從他的作品中所能發覺的政治意識所能達到的程度。據我所知,他從未在哪里使用過“法西斯主義”或“納粹主義”這樣的字眼。在左翼圈子里,事實上,在任何一個“開明的”圈子里,在納粹的電臺進行廣播,與納粹打任何形式的交道,在戰前和戰時都是駭人聽聞的事情。但這是一種近十年來在與法西斯主義進行意識形態斗爭時形成的思維定式。你應該記住,大部分英國人直到1940年的時候仍對那場斗爭麻木無知。阿比西尼亞、西班牙、中國、奧地利、捷克斯洛伐克——那一長串的罪行和侵略只是在他們的腦海里掠過或隱隱約約有所意識,因為外國人之間的爭吵“不關我們的事”。從英國平民將“法西斯主義”視為純粹是意大利人搞出來的東西,而當這個詞用于描述德國時他們竟然大惑不解,就可以知道他們是多么無知。沃德豪斯的作品中沒有任何地方表明比起他的讀者群體,他的了解更豐富或對政治更感興趣。
還有一件事情你必須記住,那就是沃德豪斯剛好是在戰爭最絕望的階段被俘的。如今我們忘記了這些事情,但直到那時候,公眾對戰爭的情緒依然很淡漠。幾乎沒有戰斗發生,張伯倫政府不得民心,著名的宣傳工作者如勞合·喬治和蕭伯納在暗示我們應該盡快妥協以達成和平,全國各地的工會和工黨支部正在通過反戰決議。當然,后來事情發生了變化。軍隊幾經艱辛從敦刻爾克撤退,法國淪陷了,英國孤軍奮戰,炸彈如雨點般落在倫敦,戈培爾宣布英國將被“夷為墮落與貧窮之地”。到了1941年中,英國人民知道了他們所面對的情況,知道自己要對付的是前所未有的兇殘的敵人。但沃德豪斯已經在集中營里被關押了一年,俘虜他的人似乎給了他相當的優待。他錯過了戰爭的轉折點,到了1941年他的反應仍然就好像在1939年一樣。在這一件事情上并非只有他一個人是這樣。在這個時期里,德國人好幾次將俘虜的英國士兵帶到話筒前面,有幾個人說出了至少和沃德豪斯一樣失策的話。然而,他們并沒有引起關注。就連像約翰·埃默里[82]這么一個徹頭徹尾的賣國賊后來引起的憤慨也比不上沃德豪斯。
但是,這是為什么?為什么一個年邁的小說家說了一些傻氣但是沒有危害的話會引起這么一場軒然大波?你必須在宣傳戰的骯臟需要中尋找或許成立的答案。
關于沃德豪斯的廣播,有一點顯然是至關重要的——那就是日期。沃德豪斯是在入侵蘇聯的兩三天前獲釋的,當時納粹黨的高層一定已經知道入侵行動蓄勢待發。盡可能長地阻止美國參戰極其必要——事實上,當時德國人對美國的態度確實比以前變得更加懷柔。德國人根本不敢幻想一己對抗俄國、英國和美國的同盟,但如果他們能迅速解決俄國——他們大概就是這么打算的——美國人可能就永遠不會插足了。釋放沃德豪斯只是一個小小的行動,但對于美國的孤立主義者們來說不失為一點小賄賂。他在美國很有名氣,在討厭英國的美國人中,作為一個取笑傻冒英國人的鞋罩和單片眼鏡的諷刺作家,他很受歡迎——或者說,德國人是這么算計的。他坐在話筒跟前,可以相信他多多少少能挫敗英國的威望,而他的獲釋將表明德國人都是好人,知道如何大度地對待他們的敵人。這或許就是他們的算計,雖然事實上沃德豪斯的廣播節目僅僅持續了一個星期,這表明他并沒有滿足他們的期望。
而在英國這一邊,類似的但完全相反的算計也在進行。敦刻爾克撤退之后的兩年間,英國的士氣大部分依賴于這么一種感覺:這場戰爭不僅是保衛民主的戰爭,而且平民大眾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爭取勝利。上層階級因為他們的綏靖政策和1940年的一系列敗仗而聲名狼藉,社會地位趨于平等的過程似乎開始發生。愛國主義和左翼情緒在民眾的心目中是聯系在一起的,許多有才干的記者致力于使這種聯系變得更加緊密。普雷斯利在1940年的報道和《每日鏡報》的“卡桑德拉”專欄文章就是當時盛行的煽動性政治宣傳的好例子。在這種氣氛中,沃德豪斯成為了理想的替罪羊,因為大家都覺得有錢人陰險狡詐,而沃德豪斯——正如“卡桑德拉”在廣播中不遺余力地指出的那樣——就是一個有錢人。但他是那種可以進行攻詰而不會造成不良后果的有錢人,也不會對社會結構造成任何破壞。譴責沃德豪斯不像譴責例如比弗布魯克這樣的人。他只是個小說家,無論他掙多少錢,他都不是有產階級。就算他的收入達到一年5萬英鎊,他也只是徒有百萬富翁的外表。他是個碰巧發了財的圈外人——通常來說財富總是很短暫——就像德比賽馬獎金的得主。因此,沃德豪斯的言行失檢成了進行宣傳的好借口,有機會“揭露”一個有錢的寄生蟲,卻又不招致對那些真正有害的寄生蟲的關注。
在當時絕望的境地中,對沃德豪斯的所作所為表示憤慨是情有可原的,但在三四年后仍繼續對他進行譴責——而且還要讓人認為他是個喪心病狂的賣國賊——就不可原諒了。在這場戰爭中,沒有什么事情能比當前對賣國賊和英奸進行追查更加讓人覺得在道德上很惡心。往最好里說,它就是賊喊抓賊的勾當。在法國,各種各樣的小耗子——警官、賣文為生的記者、和德國兵上床的女人——都被抓捕了,而大老鼠毫無例外都逃走了。在英國,對英奸發表最激烈的演說的都是那些1938年奉行綏靖政策的保守黨人和1940年鼓吹綏靖政策的共產黨人。我竭力想說明的就是,可憐的沃德豪斯——正是因為成功和僑居國外讓他在精神上仍停留在愛德華時代——成為了一場宣傳試驗中的標本。我認為現在是時候讓這件事情結束了。如果埃茲拉·龐德被美國當局逮捕并槍決,那將奠定他數百年的詩人名聲。即使在沃德豪斯身上,如果我們把他逼得只能逃到美國并放棄自己的英國公民身份,我們應該為自己感到無比羞愧。與此同時,如果我們真的要懲罰那些在關鍵時刻敗壞國民士氣的人,國內還有其他罪人更值得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