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簡續存(上)(張中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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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一片火藥氣味
忽而一周又過一半多,我不敢妄斷讀者諸君心情是怎樣,至于我,就非常不愉快。我漸漸覺得,原來即使是閑談也并不像意想那樣容易。兩天以前,我連續接到兩次一半幽默一半嚴肅的警告,一個讀者來信說,由于看到我的閑談,遂至心里有好半天不安然,因而,在又說了一些可尊敬的理由之后,用法門寺里的腔調說,“說好聽的吧!”不然,他說他將以不再過目為報答。另一次是在一個不期的集會里,有人又照例要說國事,于是,一個尚且穿鋼紐扣長袍的老先生當頭攔住,說:“恕我掃你高興,請問,你是想生氣么?或者想教旁人生氣么?假使不是,請你說別的!”
于是,我想,我是應該說點好聽的了。可是,大計決定,題目卻想不起來。正在為難,一個曾經同我在大酒缸缸蓋上一起喝酒的遠道來找我,求我替他決定應否逃走的事。我于是一驚。繼而靈機一動,遂以為他一定是終于把那個女人弄到手了。我為他慶幸,卻也為將失去一個酒友這件事而悲傷。他的第二句話來了,我立刻發現我的靈機一動的想法原來全部是胡想,他是怕被抓去當兵。我于是就真大驚起來。幾周以來,我不知道曾經想些什么事,譬如說,也許曾經想我的筆忽而發了瘋,在我沒有拿它的時候它就自己在桌上寫文章?不然也許在盼望忽而從地下鉆出一只缸,而里面又全部是金條?不,都不是;然而,我卻不知道為什么而竟沒有知道抓人去當兵的事。我感謝這個酒友,他使我不至愚蠢到呆坐在家里,知道也被抓去而終于不知道為什么。
其后,我竟聽他的談論,想判斷一下他的慌張是否真值得。他說:“征兵了,每保限定要若干人,向上繳。那在商業區不成問題,少則一百萬多則兩百萬可以雇一個,我們這一保是住宅區,假使要雇人,每戶須攤三萬,拿不起。于是,據謠傳,攤錢的試驗已經失敗了,所以決定今天或明天的夜里抓。你說,我不當逃跑么?”我說:“當兵不是義務么?”他說得很干脆,活命要緊。
我想,聰明的讀者諸君當然明白,對于一個信仰活命要緊的人,我們當然既無權利教他逃走,更無權利教他不逃走。只好是“再見吧!”于是,當我的酒友辭出之后,我的心就亂起來。我也想到外面去聽聽謠言,走出去,而結果就真聽到許多。離我家不遠有一個煤館,里面以搖煤球為業的壯丁非常多,就在昨夜,不知由于聽到什么聲音,大家就忽而都由夢中驚醒赤身跑到房上,在瓦壟上俯伏到天明。因而他們都感冒了,我從那里過的時候他們正在圍著一個大盆喝綠豆湯。
到大街上,我看見人的臉色都是平板的,于是推想,問題大概真是嚴重了。我想,我應該趕緊去找我那個酒友,向他謝我適才對他冷淡的過。于是,拍門之后,出來的人卻不是他,眼睛紅紅的,說他出門了,何時回來不一定,好,那就“再見吧”。
然而不幸,我的心卻由此而更陷入不安了,他逃往哪里?現在是,只要在戰,就不管哪里都有當兵的“義務”,雖然這所謂義務是去殺本來手無寸鐵的本國人。
回家之后,報來了,我打開一看,“華萊士被迫辭職。”——于是,我不得不向要求我說好聽的那位讀者道歉,在這一周內,我真沒有心情說好聽的了。為什么呢,因為我的鼻孔內充滿火藥氣味。我想,聰明的讀者諸君大概比我更先看到,我們的國際局勢是越來越惡化了。即以最近的事實為例吧,巴黎的“和”會是在“吵”。這是有目共睹的在巴黎精彩的文明武戲之外,邱吉爾先生離開美國不久,一些急進的樂觀家以為邱吉爾的英美聯防計劃終于碰壁的看法說過不久,參謀總長蒙哥馬利來了,我想,大家一定知道,他們是商量一些什么事。然又不止此也,美國原子彈試驗的余波剛剛下去,報載蘇聯也將試驗原子彈了,此之謂你以拳來,我以腳去。然而仍不止此也,蘇聯據傳正在研究宇宙光,美國呢。一位中將先生就說,超級毒藥已經制成了,一盎斯可殺死一億三千萬。
在此種種殺人利器繼續出現的情形下,一般稍有人性——假使有——的人們必能覺察到,欲期人類不滅亡,就必須大家一齊扔開武器,以互信代嫉恨,以合作代爭吵,以協調代槍彈。可是,事實呢,在美國政府中,擁護故羅斯福總統協調路線的最后一個人華萊士被迫辭職了,貝爾納斯及其對蘇強硬政策從此可以一帆風順,陸海軍當局立刻攻蘇的計劃及愿望也因而至少可以半帆風順,總之,這底里的意義是,美國的政治領導人愿意“打”。
可是,就因此而便將打起來么?自然是未必。不過,我們應該記住,只要一般有權支配槍彈的人們愿意打,則打起來的危險是總當日漸增大的,于是,而也許有那么一天,人們就真打起來,譬如說吧,也許在長城以北,也許在蔥嶺以西,大家把看家寶一齊拿出來拼個你死我也死。之后,正如一些明眼的人們所預言,人類中的三分之二就死去,剩下三分之一退回自己的家門去喘氣。
假使死是罪惡這信仰不成問題,則能否避免第三次大戰便成為人類有否智慧之一試驗,尤其是掌政權的人們肯否負責之一試驗。自然啦,在掌政權的人們的眼里,也許以為惟有打才能表示負責,而其實,我們就看不明白,有什么原因可以使人類不能協調。是基本信仰有分別么?顯然并不然,因為大家都在那里喊公道,可見不能協調的乃是由傳統繼承來的生活方式,把自己的利益看得重,就不能不用斜視看人,之后是猶疑,憤恨,終至掏槍。
掏槍之后是死。在死之前,我希望即使是有槍可掏的人也想一想,這個能夠保障特殊利益的傳統生活方式的價值終究是什么。能夠把這件事想明白,我們才會知道隨著職業宣傳家的聲調吆喊打是盲目的,而逃走則是比盲目更為泄氣的無用。正確而有效的辦法——用華萊士的話——是“人民決定外交政策”。
而不幸,事實則現在人民尚不能決定外交政策,反被迫必須去嗅火藥氣味,此即是所謂危機也。想妥生活,我們必須去解救此危機;不成,則——恕我在周末又說喪氣的話,正如我們所身受,我們已經陷入戰火中,而且將陷入更激烈的戰火中。現在,我們在報紙上所見的火藥氣味以及在空氣中所嗅的火藥氣味就證明我們的憂慮不是空想的,您想,這不可怕么?不過,我也希望您記住,真可怕的還是我們大家的心。只要我們都不要戰爭,火藥味自然就滅絕。我誠懇地希望您想明白之后由自身做起。下周見。
張行健
中華民國三十五年九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