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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光榮義務也分了家

且說自從我那個酒缸上的朋友為免兵役而“逃之夭夭”之后,情勢卻隨著一陣暴風雨過去漸漸沉寂下來。一到夜里,我們所住的那一條街仍是靜悄悄的,足見夜半去抓的事終于沒有實行,人們也應該把這件事忘了。一夜北風,黃葉在路上亂滾,人們不能不把較比渺茫的兵役扔開,用全副精神去想棉衣和煤火的事。我忽然感覺寂寞,于是有時就想到我那個逃走的朋友。

也于是我就常常注意關于征兵的消息,這結果,我就拜讀了許多堂皇的講演和辦法,依照這個所謂“堂皇的”,我想,那個逃走的朋友分明是錯了。可是,忽而又一想,既然是“堂皇”的,則勢在必行自然也是非常分明的了,那么,可見其逃也并不出于疑神疑鬼,然而,事實則分明沒有去抓他,沉寂了,勢在必行,他之逃走卻是多余,這真使我有點莫明其妙。而不久之后我就明白了,原來最后的折中——懿歟盛哉——之道是明征暗募,有錢的出錢,無錢的出身,一場風波如此便了了。

而我那個酒缸上的朋友之逃走就真成為多余了。我寂寞,我也為他之在也許只有鬼才會找到的地方去奔波而傷心。于是我決定給他寫一封信,并且我想,這信應該由“恭喜”寫起。了結于希望他坐特別快車趕回來。而中間呢,我應該告訴他,那個酒缸的白□酒也沒有由于他之走而便變了味,酒缸門口那個賣爆肚的小黑鬼仍然活著,每天準時到,而且眼睛更加瞇瞇了。還有,她——這太不好說,總之,我想告訴他,以趕快回來為最得體。可是不幸,在想妥內容之后,我才想到,除去他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他的通信處。

我很失望,恨自己太粗心又恨他太粗心。不管怎樣吧,信是不能寫了。此時夕陽已經西下,我想不如到大酒缸坐一坐。信步走過去,在燈光下也照例遇見幾個不太生疏的憔悴臉色。小黑鬼笑瞇瞇的,更顯得可厭。這一天酒缸上的酒客并不多,其中有一對正在為某問題而爭辯,連眼睛都成為紅紅的。這卻使我覺得稀奇,在酒缸上,人們常見的是和氣一團,而他們卻相反,不說您請,喊你荒謬,不劃拳,卻拍缸蓋。而尤其使我覺得稀奇的乃是他們所爭辯的題目正是我的那個酒友應否為兵役而逃走。

我不能不暫時把喝酒的事放下,先去聽他們。且說這兩位爭辯的此公同我也很熟習,而在這一天,顯然是由于把全副精力放在爭辯上,所以并沒有理會我走進來。他們的年歲都在三十左右,都喜歡在酒缸旁閑坐,閑談,不過說到性情就大有分別。其中的一個是我們通常呼之為鳥槍的那種人,富于正義感,為路上的一棵草長得不直便會跳起來,舉拳,瞪眼,責罵,甚至拼命。另一個雅馴多了,喜歡講交情,更喜歡道字號,而通常,他自己總以為有點不同于凡俗,因為,也是把擦他自己的看法,他能夠但已經利用了一切可用的機會,于是就摸到一根什么竿,而也于是就順著爬上去。究竟上去多遠呢?那自然只有天知道,不過,總之,他自己以為與一般人的大不同就是能夠接近所謂上等人,有時甚至可以在上等人的面前隨便笑一笑。這樣,請讀者諸君想吧,他當然不能不把這可以笑一笑的事牢記于心了。而這結果重使他的心理負擔加重,在大街上走,必須裝作不看人,而又禁不住要偷偷向四外看,尋找一下曾否從遠遠的后面,譬如說吧,一個恰好走到身后的女人,飄來抬舉的眼神。另一種更重的負擔是,他以為,因為已經能夠漸漸接近上等人,所以說話不能不小心,——不,應該說是不能不矜持。他必須表示恰好能代表所謂官的意見,因為惟有這樣,他想,才能使旁人知道說話的不是別人而是他。這結果在酒缸社會中他就換得一個“宣傳”的外號,而其實,我想,為更近于真實,我們應該呼之為爬竿先生。

為節省讀者諸君的寶貴時間,我必須簡而短之,只說這場爭辯是由鳥槍先生說我那個逃走的朋友“走得好”起始。其后,正如讀者諸君所能想象,爬竿先生故意把臉一沉,這就是說,等于鄭重了一下,然后發聲了。大意是,鳥槍先生的思想太不純正,竟至于說逃走不是壞事。逃走是違法,豈得不是壞事!而且,說起服兵役,西洋文明國家皆是如此,我們豈能獨不然。總之,不踴躍去服兵役就是放棄“光榮義務”,就是扔開建國的責任,所以是絕頂的荒謬事;而鳥槍先生竟說是好,豈非思想不純正?到此,鳥槍先生把拳頭舉起來,可是只敲一下缸蓋便放下,說,“請問,在西洋文明國家里服兵役是去打誰?”爬竿先生沉吟了一下說:“不管打誰,為建國管不了那些,總之,這是光榮義務。”鳥槍先生又把拳頭舉起來,也照例敲一下缸蓋又放下,說,“再請問,你所謂光榮義務是去打他,而他,卻同時也正在說光榮與義務是打你,究竟哪一個是‘真的’光榮義務?”爬竿先生的臉突然紅起來,大聲喊,“當然我們是真的。”鳥槍先生也起來,“同時他們也說他們是真的,究竟誰有資格來裁判?”

一場爭辯以爬竿先生賭氣走出去而終結。我四外看一看,酒客們早已散了,只剩下一個外號叫酒簍的家伙斜靠在酒缸上打呵欠,鳥槍先生的興奮還沒有平息。我走過去,他拉我坐下,仿佛把我看成爬竿先生,仍然憤憤地喊:“請問,究竟誰有資格來裁判?”我說只有老百姓能裁判。他笑起來,舉起酒壺,向天空呆望一會,不幸上面是破爛的紙棚,然后把酒壺用力放到缸蓋上,大喊一聲,“對。可是,”他繼續說,“現在的老百姓卻被迫由法官的地位滾下來,跪在下面當囚犯。”

天晚了,我踏著枯葉走回去,在路上,我想到鳥槍先生的憤悶,想到光榮義務,最后想到生活,想到吃飯。鳥槍先生的意見也頗有道理,無論如何,縱使中國人民經過兩千年的體練已經學會忍受。兩種恰相反對的義務總沒有法子擔起來。而可惜,他們卻光榮地同時壓在人民肩上。而因此,人民也就不再能安然活下去。爬竿先生的辦法由里面看來很干脆,而其實,假使那一面的人民也都同樣樂于爬竿,則問題顯然還是不能得解決。兩種義務之間時負擔是造成打,打之后又怎樣?幸而一面勝,勝了又怎樣?從最初我們既然沒有明是非,則最終我們需要的不過還是那個明是非。因是,與其這樣胡里胡涂干下去,就不如先交給有資格裁判的人們去裁判。這人們當然是人民。而不幸,其中的一些已經逃了。

一周以來,我為這光榮和義務之分了家而心煩。我想到讀者諸君,也許您也正在想這些問題么?或者,甚至您也像我的酒友那樣,想拋開光榮義務而逃走么?不管如此或不如此,我都愿意告訴您,一走了之或不走了之終是不成的,人民的義務是站在兩個光榮義務中間去裁判。能裁判便是有權利,為了能安然活下去,“一個”權利的價值比義務勝過“萬萬”倍,秋深了,看樣生活更將困難,您要珍重才好。

張行健

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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