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春眠不覺曉
- 散簡續(xù)存(上)(張中行全集)
- 張中行
- 1873字
- 2021-01-08 10:19:17
近幾天來,我連續(xù)遇見幾個關心我的朋友,謝他們的盛意,都勸我此后寫文章應該多發(fā)中和之音,其中之一個甚至說:“這不只可以使讀者高興,就是你自己看了也會喜歡的。”我想了想這個勸告,以為大概不錯,再反復一想,覺得更加不錯。那么,剩下的事顯然只有發(fā)中和之音了,然此則是大難。這原因不是我不會發(fā)中和之音,自然更不是不想發(fā),而是很難找到使我不得不發(fā)的動機。于是,為了報答關心的朋友的雅意,我便決心到大街上去尋找一番。而于是,我就走到大街上了。
且說此次在漫長的街道上走,我立志把我的眼睛放到那些會使人感激涕零的事物上。因為懷有這種志愿,所以第一次當我看見一群人包圍一圈吵鬧聲的時候,我便把目光急速地由街東移到街西。然而可惜,就在我眼光將欲停止的地方,一個穿制服的人正在預備用他的尊腳踢一個沒有穿制服的人。我所謂預備,乃是當我看見的時候,他的腳與那個理合受踢的老百姓的賤腿還有約三四寸的距離。我的目光自然不能再轉回去,但也不能不轉,于是急中生巧,便低下頭一直向前跑去。跑出不遠,我被一種突如其來的爆裂聲音攔住,原來趕巧不巧,又遇見臨時檢查了。幸而我住在中國的年頭已經不少,深明絕對服從乃人民之天職的所謂大義,便順勢來一個立正,將兩臂舉起,這就表示我乃是沒有槍的可憐的老百姓,“請大人搜索可也。”搜索之后,獲得恩赦,由驚轉喜,只是原來尋找動機的熱心卻被一掃而光了。
其后是喪氣回家,想到仍不能發(fā)中和之音的事心里非常之難過。不得已,乃決定以一睡了之。于是不久,我就臥在床上了。臥在床上,經過一陣朦朧,我仿佛聽見有人叩門,院里是靜悄悄的。我說:“去看一看,大概有人叫門吧?”真奇怪,連孩子們也不見了,我只好自己去。走到門口,隔著門縫好像看出外面的人并不少,而且似乎正在小聲商量什么。我不知為什么忽然覺得這一次可真兇多吉少了,于是便壯起膽子問:“誰呀”?外面一個人瑟縮地答:“是,是我們。”其余的人也隨著說一遍,聲音更恭順,簡直近于顫抖了。這就真使我胡涂起來,于是又問:“你們是誰呀?”外面答:“我們是幾個機關的人,來向您請示一些事,現(xiàn)在先請您去問一問貴家長,可以不可以給我們開門,并且賜與我們一個敬聆訓數的機會。”我直覺地感到。兇多吉少是一定的了,因為來的是官方,可是,繼而一想,“為什么竟是做夢都想不到地如此之客氣?”不管怎樣吧,既然是官方駕臨,小民自然只有遵命開門了,于是我就動手去開門。可是真意外,外面的聲音乃是,“您先不要開,在您的家長沒有答應開之前,我們是不敢請您開門的。”我似乎沒有細想他們說話的意思,門已經大開了,我告訴他們我就是一家之主。他們一群有七八個人,都穿著干凈的制服,有的人手里似乎還提著一些什么。我請他們進來,他們應聲一齊向我行一鞠躬禮,然后小心翼翼地走進來。進屋之后,我請他們坐下,他們鞠躬婉謝,并且說:“在尊貴的人民老爺之前,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坐下的。”到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已經改為“民國”了。于是我的膽量也就隨著大起來,便坐下問他們:“你們有什么事么?”其中的一個鞠躬而前,遞給我三張票,請求我在票上表示我的意見,一個票請我寫我愿意誰作人民的仆役,另一個請我寫我愿意用什么主義充政治的指導原則,還有一個是我需要什么。我問他們:“這必須當時寫好么?”又一個人鞠躬而前,說:“不敢,不敢,完全隨您的便,什么時候寫好,請賜命令,我們來取。”我說:“好。你們還有什么事么?”另一個人鞠躬而前,拿出一個收據本,翻開一頁,送到我的面前。我一看,上面印的是兩行大字,第一行是“收到公仆呈敬美金三千六百五十五元六角”,第二行是“人民老爺印”。我又恍然大悟知道這是我應得的那一份沒收來的存于美國的官僚資本。我于是堂而皇之地在人民老爺下面那個空地上簽一個字。又換一個人上來,比以前的更恭敬,用雙手把美金一疊舉到鼻尖那樣高,然后輕輕放到桌上。我又問:“還有什么事?”他們一齊說不再有什么事,只是希望我不嫌麻煩而常常賜與他們訓詞。我說“好。”他們一齊立正,深深向我鞠一躬,然后倒退走出去。
其后,讀者諸君當然可以想到,我的高興是如何難以形容了。我笑著把美金拿起,點一點數,一文也不差,然后拿起那三張票,用筆寫上我的三種意見,第一,我贊成向我鞠躬的那一群作公仆,第二,我愿意以“人民老爺主義”為政治的指導原則,第三,我愿意那一群公仆永遠把人民看成老爺。寫完之后,心中大為暢快,不禁哈哈大笑一陣。誰知天違人愿,我就被自己的笑聲驚醒。門外又有人叫門,孩子們氣喘喘地由外面跑進來說,調查壯丁的人們終于來了。此真是春夢了無痕矣,嗚呼哀哉!
張行健
中華民國三十六年四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