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真快，三百余天的長年只剩下一個尾巴，我不知道讀者諸君您是否也有一些感想。我想您大概會有的，可是，那是些什么呢？——還是不想這些難于捉摸的事吧。說到我自己對于有什么感想的事雖然應該所知甚清，可是如想照原樣再說出來卻也不易。原因之一是太多，無從說起，之二是太零亂，不易說成有條理。依常理言，這個第三十五年應該是吉祥年，因為它恰好被排在勝利之后。敵人跑了，我們不必再受欺壓，而且可以把所有抗戰的力量改用于制白面，織布，甚至卷紙煙，調雪花膏，其結果呢，我們便用什么有什么，豈不快哉。然而在事實上這第三十五年竟像一場噩夢，里面充滿了稀奇，充滿了矛盾。正如讀者諸君所記得，在這一年里，我們談得最熱鬧，但同時也罵得最兇，和得最有勁，也打得最火熾，收獲得最多，丟掉得也最難統計，總之，一句話，依理我們應該復興而向上，事實卻向下而走向破滅。

為什么呢？原因自然有很多。——可是，您知道，這是年底了，而且是這樣的年底，您不怕心煩么？若然，我們還是不算賬的好。不算賬則有外欠的不著急，有內欠的也樂得來一個忠厚，大家見面，嘻嘻哈哈，有事過了年再說。在短短的年底，我們應該同心協力尋開心，于是，我就想到協力之方了，力之微也如我，也能做一點什么使人家開心么？我簡直有點憂愁；可是，謝天，只是一剎那，我就有辦法了。我是想把幾日來希望中的異想天開——您注意，這是秘密——毫不隱藏地寫出來。

且說幾日以來，我的心里擠滿許多問題，其為多也有時使我感到吃不消。于是我就用力綜合之，結果使之成為兩個，其一是，天地似乎并不像我們意想那樣仁慈，其二，今年不管怎樣是過去了，明年將何所為？這兩個問題都不大容易解答，尤其前者，那乃是人力之外的事，我們顯然更不能奈之何。不能奈之何而我們又不得不向下生活，克服困難于是就成為必須的了。我想到人定勝天的事，設使而人定真可以勝天，我將何所定？

于是而我異想天開起來。我先想到天理與人事的兩難，這在以前就曾使我大加為難，現在呢，年底了，我想，假使必須活得如意，我就不得不想法克服它。這當然不是容易的事，譬如說吧，兩千年前的孟子就曾想到，假使魚與熊掌之間只許食其一又將怎么辦？還有，假使生與義只許得其一又將怎么辦？孟子的辦法是舍其一而取其一。可是，假使兩個都舍不得，像舜之對于娥皇女英一樣，又將怎么辦？最好是魚同熊掌兩盤一齊來。生與義一齊得，娥皇女英一齊娶。

我們所要的是這個兩全之道。也就是百分之百的心滿意足。然而這竟是如何地難呀！娥皇與女英一齊娶。尚矣，但那必須是舜才成。也就是說，必須是帝王才成。若不幸生而為平民，又將奈何？這使我想起來食西宿東的故事，《事文類聚》里有一段故事說，“齊有一女，兩家求之。其家語其女曰，欲東家則左袒，欲西家則右袒，其女兩袒曰，愿東家食而西家宿，以東家富而丑西家貧而美也。”我們謹祝她的東食西宿的愿望能夠成功，雖然在事實上她未必能成功。

可是，我們也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一箭射雙雕的事也并非永遠不可能，問題在于我們能否想得好，遇得巧。遇得巧，身外事也；想得好總是人力所能做的。然則明年我將何所為乎？做買賣，有賠錢的危險，當公教人員，有挨餓的危險，從軍么，有被打死的危險，真是東也不是西也不是。我想這也許是在中國不能不有的麻煩？到美國大概就好了吧，可是一想也不成，到那里當資本家怕罷工，當工人怕不增薪，作官怕議會掣肘，作議員又不能去實際行政，也是東也不是，西也不是。不得已，既然想到官，那就還是在本國作官最為方便，既有人尊敬，畏懼，又能致富。之后呢，因為富了，所以生活便可不成問題，可以為所欲為。這樣想之后，我的心坦然了，因為我已經獲得兩全之道。然而不幸，正在我坦然的時候，憲法中忽然規定官吏不得充國大代表，真是太糟了，想不到忽而又成為一全，作官則怕國大掣肘，作國大代表又不能親民致富，吾將奈何？好不傷慘人也。

然而只是一剎那，我的坦然的心情又恢復了，官吏得兼充國大代表的復議案通過了。這之后，假使我們能作官，我們便可以放心了。想吧，設使國大之功用為掣肘或約束官吏，我們便可以使我們的左手掣右手之肘，使右手管左手之動，都是一家人，又有什么不好辦，真是巧乎妙哉。我高興，也慶祝我們能生在中國，能躬見議會與政府——西洋民主國家之萬萬辦不到者——之合為一體也。此后，假使不難能，那就也請讀者諸君都決心去作官好了。年底了，正是決定來年大計的時候，希望您不要由于算小賬而忘了這個東食西宿一箭雙雕的兩全之道。敬祝努力。

張行健

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