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履霜堅冰至
- 散簡續(xù)存(上)(張中行全集)
- 張中行
- 1922字
- 2021-01-08 10:19:17
題目寫履霜堅冰至,其實現(xiàn)在是堅冰即將融化的時候。我所想說的顯然是另一種霜另一種冰。您想知道是什么霜什么冰么?那要稍等一等再表,請您別著急。在這里,我應該請求您稍平一平也許會起的另一種急。此急之來是由于我破例而說到霜,說到冰。我知道,自然您也知道,舉凡冰霜之類都是冰冷的東西。由印象主義者看,它們與炮火、貧窮、饑餓、債主的臉色上司的氣派等等正是一類,因此,這說起來就未免會使您煩心的,關于您的煩心,我是很早就已經想到了的。但也請您不要過于奢望,以為我已經由一種稀奇的東西身上,譬如說北極的白熊,提煉出一種神效的消愁藥,并且,為了報答知遇之恩,凡是閑談的讀者我都免費送一份,又并且,這之后不論您所遇見的運氣是如何壞,您都可以藉消愁藥的力量而趕走它。我所能做的充其量不過是消極的,就是,凡是多半會引起您煩心的事我都避免說。請想吧,假使不如此,當一周的末尾,您正在為那個由于注視女人而把您的腳踏得生疼的家伙而生氣地走進家的時候,充滿煩心的事的閑談送到您的眼前,您會感到什么呢?我想,您多半要把報扔到地上,罵一句“都是混蛋!”
您的咒罵是有理由的。而也就因此,所以,我在開始寫閑談的時候,就已經決定,千萬不要由于我的選擇內容或辭句之不謹慎而惹得您不高興。至于您的不高興之其他的可能的來源,那就恕我不能過問了。我的此種努力大概沒有完全成功,于是各種批評乃次第而來。關于此類批評,這里不能盡說,也無須盡說。我只想表一表其中之一,是責備我說閑事太多,說正事太少。我于是便起立而辯駁,說,“我也常常講到國家大事呀。”而對方,則進一步批評,“即使是大事,那種不正經的態(tài)度也不成。”我于是恍然大悟,原來有些讀者歡喜——或至少是有時候歡喜——我常常來一套正經。于是,我就不能不正經起來。于是就破例說到冰霜之類的事。
所謂履霜堅冰至者,我的意思是說,就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而推將來的現(xiàn)實,我們目下所受的痛苦不過是霜,既已履霜,我們可以確說,堅冰的時期就要來了。——您還嫌不明白么?那我可以再說得簡明一點,乃是,現(xiàn)在我們是小倒霉,大倒霉還在后面。
理由呢,這說來真是一言難盡。在顯明的一方面,譬如說,內戰(zhàn)越打越熱鬧,政治越來越腐敗,經濟越來越凋敝,以及人民越來越痛苦等等您當然都見到,我這里想略過不說,我想說一些比這些明顯癥候還為根本的事物。而不得已,我們就必須關涉到一些冰霜一類嚴肅的東西了,由哪里說起呢?且由達爾文說起吧。我們都知道達爾文是進化論的祖師,從一八五九年他的《物種原始》出版之后,思想界及與思想有關的很多事物便因之起了一個大變動。人們更深切地認識,來原一切東西都要變動。一切既然都不得不變動,政治社會或社會當然也不得不變動。這里于是來了問題,乃是因何而變,以及向何處變。在這里,為了問題的簡單,我們只說前一個因何而變。人們多半以為達爾文的答復是由于生存競爭。生存競爭的學說使資本主義的信徒高興,使共產主義的信徒也高興,因為他們都找到了競爭之科學甚至是哲學的基礎。且不說政治方面的事;在學理方面,赫胥黎先生大概把競爭一面夸張得太過,因此就使無政府主義者克魯泡特金大為不滿。此不滿的心情表現(xiàn)為兩本書,一本是《互助論》,一本是《道德學之起源與發(fā)展》。克魯泡特金的本意是恢復達爾文之舊,乃是,據(jù)克氏說,進化的基本動力是互助而非斗爭。克魯泡特金的看法是對的。何以證之?比《物種原始》出版晚十二年的《人類世系》可以證之。由我們現(xiàn)在的眼光看,關于社會之所以能維持——這個更重要——且進步,達爾文主義的本意無寧是,對種外競爭,對種內互助。——這與我們有什么相干呢?其干系便是,沒有文化,尤其是其中的“道德”,則種必日趨于衰敗與毀滅。說到我們中國,就正面對著這樣一個大危機。內戰(zhàn)打一場不打緊,政治腐敗一時期也不打緊。經濟凋敝與人民痛苦或者更不打緊,只要我們人民的氣質不是走向衰敗與毀滅,最后復興的希望總還會有的。可是,請我們看一看現(xiàn)在,社會風氣或一般人的生活態(tài)度是什么?生存問題最初強迫人走三條路,其后就變成獎勵人走三條路,此三條路是一,用強權奪取,二,欺詐或諂媚,三,忍受與胡混。
為了生存,最好是拿到槍,不得則取其次,向有槍階級磕頭,再不得,就把腰帶緊一緊,嘆口氣,向下混。你說終有一天會混不下去么?管他媽,到那時候再說,反正最先死亡的未必是我。就這樣,正如弗洛伊德博士所警告,千百年努力養(yǎng)成的文化與道德,很容易使之一朝便毀滅。社會的系帶斷了,其后隨來的自然是崩潰。——說到崩潰,真對不起,這大概會使您煩心。但也請您不要煩心,因為辦法總是有的,那就是,多數(shù)人能明白,“覆巢之下無完卵。”堅冰的時期就要來了,假使多數(shù)人不能明白又當如何?那就連我的話也是多余了。
張行健
中華民國三十六年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