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兩周以前我寫出我的如意好夢之后，我便連續接到許多可以概括為兩類的責難，一類是說，這樣一來就使他的處境更顯得難堪，所以依據刑法某某條，我就應該算作了傷害罪，另一類說，離開現實而去說夢，雖欲稱之為如何如何豈可得哉。

這兩個責難都相當嚴重，解釋使之化為烏有似乎不易，裝作不聞也不像話，于是我決定在可能范圍內略說一說自己的理由，雖然明知這樣未必能使已經生氣的人減少生氣。首先，我誠心覺得抱歉，應該多說清明事物而我竟未能；說酒這是會使人變成胡里胡涂的東西，說夢，那是只有胡里胡涂的人才會相信的東西。其次，我也安慰，因為心中確信這酒和夢不至將我之胡里胡涂傳染到讀者諸君的名下。還有，其三，難道在一個再比這現實到萬倍的世界里，就不許人有做夢和說夢的自由么？

說到這其三的理由，讀者諸君您知道，我是顯然有些怒氣了。說起這怒氣，他也并非沒有來由，這請您稍等一等，我就可以通盤托出來。于是，總之，為了我的高興，或表示我的與責難者以責難之強硬，我就不能不再說一次夢了。

且先說我的夢之來由，幾天以來，鄙人閉門家中坐，鄰居忽而由遠處只有他自己才會知道的地方搬了來。他搬來不打緊，使我漸漸陷入不安的是還隨來一批雞和狗。

雞和狗與我有什么干涉呢？其干涉是這樣，起先——不，我應該先說，在我的住宅與鄰居的住宅之間有一堵短墻，至于這短墻是大磚所造抑黃土所堆，那就簡直誰也不知道，不過其身量之為不太高，則是有目共見的。而因是，從鄰居遷來的那一天起，短墻上就時時有大公雞在那里高叫了。說起那些公雞，有一天我在院里走，就真的看見一只，脖子伸得長長的。冠子紅而且肥，兩腳挺得筆直，儼然是紳士的風度，它看見我從它面前走過，昂然地抬起頭，喊一聲我已經聽熟了的調子。

且說事有湊巧，在鄰居遷來之后不久，我的表條斷了，我大加著急，想，假使能從誰那里暫借一只才好，可是所謂尊夫人也本以為大可不必，“因為”，她說，“雞叫的時間是很準確的，第一次叫醒，第二次叫起，然后漱洗一下出門就可以了。”我想，這也是簡便之法，發現公雞也有功用，不免對鄰人大起感激之心。于是從第二天起，我就暫且聽命于公雞了。然而，說來可笑，當我照尊夫人的計劃出去的時候，第一次的結果是早一點半鐘，第二次是晚一點鐘，我才明白那個似乎高雅的紳士的叫聲原來并不可靠。

其后，我之憤慨您是可以想出來的；可惜我的表條還沒有換好，所以，雖然已經發現公雞叫聲之不可靠，我仍舊不得不留意它的叫聲。可是，真奇怪，有一天侵晨，它卻無論如何也不叫了，我很著急，正側耳尋找的時候，忽然聽見廚房里有輕輕的走路聲。我下床穿鞋，想走去看，一個噗通的聲音從短墻那里傳過來。我明白這是鄰居的狗到我的廚房來偷盜。

這件事，再加上公雞叫聲不可靠那件事，于是就使我非常不高興。可是我的高尚的修養又不能使我到鄰居去質問。此情此恨關在心里，于是到夜里，依照弗洛伊德博士的夢之解釋的原理，我便邁入雞犬之國了。且說進門之后，我第一個便遇見那只紅冠大公雞。儀表由于毛羽之華麗顯得更非凡了。它沒有等到我開口便氣昂昂地說，“難道你還想不信么？子曰詩云。雞司晨，是則雞司晨乃千古不易之定理也，凡懷疑者應執刑。”我嚇了一跳，于是繼而辯駁說，“可惜您的叫聲與事實永遠不相合，教我如何去信？”經我這一問，公雞顯然羞惱變成怒了，于是仿佛連嘴都氣紅了。我見事不妙，趕緊向后退，走出很遠，還聽見后面喊著追聲。

一會之后，我不知不覺走入一個會場，會場里坐滿狗，一只正在起立發言，說“皇天后土，其鑒吾等之言，此后為建立綱常，應一律爬行，嗚嗚，嗚嗚”。其他與會的狗們也隨著“嗚嗚，嗚嗚”。我想，那只到我的廚房，偷吃的家伙大概就在里面了，我應該找到它，同它的主人去理論。于是我先去找主人，可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正在著急的時候，聽見有一個聲音喊，“那個站起來的是誰，嗚嗚。”接著一連串的嗚，嗚，嗚。我嚇醒了，鄰居的公雞正在叫，狗在偷吃之后卻裝作安靜了。

張行健

中華民國三十六年四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