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樹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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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序言
我從來沒有寫日記的習(xí)慣,所以我沒有培養(yǎng)出坐得住的工夫。基于這樣原因我有時候記雜記,只是信手寫上一些,并不經(jīng)常寫。從這一方面說,這固然很好,可以鍛煉記憶力,讓它不消閑。但歲月不饒人,天長日久,任何“最好的”甚至是習(xí)以為常的“鍛煉”都無濟于事了:記憶已經(jīng)開始疲倦,變得難以駕馭。
然而任何一種類型的人,尤其是從事創(chuàng)作的人,都渴望記住一些事情,并愿意在小范圍內(nèi)推心置腹地講述賞心悅目的見聞、生活中的諧趣、大自然的奇景和歷史上的軼事,講述旅途的印象、邂逅時的交談?;蛘邇H僅是想與別人交流一點在頭腦中閃現(xiàn)出來的思想和沉積在頭腦里有趣的思想,這些想法也許只對作者一個人來說是有意義的,這個時候作者希望即使不被別人理解,起碼應(yīng)當(dāng)有人認(rèn)真傾聽他講述。
應(yīng)當(dāng)說,所有思維健康的人都需要有人與之對話,否則孤獨會使他窒息;而如果找不到知音,人們則傾向于和自己獨白,去追尋生活中不可探測的深度,去猜解難以企及的種種問題和不易解釋的事物,如像世界觀這樣的在人類生存中看上去易逝而又簡單的事物。一言以蔽之,這樣的時候,對生活意義的經(jīng)常性思考將會占據(jù)一個人的心靈。人的心靈和理智的這種最為復(fù)雜的活動就是一種自我認(rèn)知。但是由于完全不理解他人遭受災(zāi)難時的痛苦心情,根本不了解生活的真諦,所以總是對生活、對自己不滿意。這樣的時候,人的秘而不宣的思考、隱秘的公開表露會遇到不信任的態(tài)度,或者是遇到高傲的嘲諷,表現(xiàn)出對“粗魯無知和傻氣”的蔑視。在這一方面,我們小地方(這里不是指地理上的概念)的批評界可謂捷足先登,成就輝煌。它們自己昏昏然,毫無生命力,竟把前面提到的思考統(tǒng)統(tǒng)稱之為“自我反省”,這樣說大膽有余卻又不負(fù)責(zé)任。判決已經(jīng)做出,看來批評已經(jīng)不再需要,應(yīng)當(dāng)把“自我反省者”看作是一種反社會現(xiàn)象,一種與英雄主義的現(xiàn)實和威武雄壯的現(xiàn)實格格不入的現(xiàn)象。這時候他們忘記了真正的詩歌,尤其是忘記了杜甫、歐瑪爾·海亞姆[1]、莎士比亞、彼特拉克[2]、普希金、萊蒙托夫和勃洛克[3]、阿赫瑪托娃和波德萊爾、葉賽寧和帕斯捷爾納克,以及其他許多人的強有力的、悲壯的、享譽世界的詩歌。如果沒有“自我反省”這些詩歌是不可思議的,也是不可能的,就如同缺乏對生活真諦的理解也是不可想象的一樣。因為每個人都是一個個別的世界,不論他的世界是好是壞,是罪惡的世界,還是病態(tài)的世界,總之這是一個世界,而自我反省的過程就是“經(jīng)過自己”感知生活意義的過程。在這種情況下,感知世界的過程相當(dāng)復(fù)雜,相當(dāng)痛苦。比如,因內(nèi)在矛盾而受到損害的思想巨子列夫·托爾斯泰的認(rèn)知世界過程,他所達到的超凡的哲學(xué)深度和一個不開化的農(nóng)民提出“我和土地是什么”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心靈緊張,都是復(fù)雜而痛苦的。
失去了思想的生活,失去了“思考和痛苦”的生活,這是空虛的生活、卑微的生活;有的時候,盡管已是成年,在痛苦之中發(fā)現(xiàn)了似乎是身邊平常的真理,這真理充滿了偉大的意義:“我們熱愛的一切事物和一切人都是我們的痛苦……”
不幸的是詩歌本身,特別是小地方的詩歌,過去曾經(jīng)歌頌火車頭、茶炊、三八婦女節(jié)和巴黎公社紀(jì)念日,現(xiàn)在又在謳歌白樺樹、大輪船和生離死別。這種詩歌實在是過分簡單,沒有偉大的話題,沒有“自我反省”。批評界則又時常在純粹字面意義上理解偉大詩人具有挖苦意味的預(yù)言。這位詩人說過:“你們終有一天將會了解,詩是從什么樣的垃圾里生長出來的,它根本不知道羞恥之為何物……”這里指的是物質(zhì)面貌方面,即所謂垃圾的“形象”,而在這種情況下,詩的“圓木”這時卻沿著現(xiàn)代生活的沸騰河流自行流放掉了,流落到木材加工聯(lián)合企業(yè)里被加工成木材了。
“這不是‘聰明誤’嗎?”說準(zhǔn)確些,這是由于教育水平低下、缺少文化和完全脫離日常生活的緣故,否則,批評家們應(yīng)當(dāng)知道,只能從沙里淘金,從不被注意的小石頭里或者不起眼的小河溝里采出金剛石??墒怯薇康哪鸽u渾頭渾腦地在有傷大雅的糞土中尋找寶石粉。
有的時候我覺得,這些外省的批評家們大概就學(xué)于一些專門學(xué)校,求教于我完全不知曉的教師爺,這些人頭朝下讀書,所以他們?nèi)且恍┥ぐY患者,只能分出黑與白,而彩虹和童話般的斑斕色彩他們的視力根本就難以辨明。
更令人悲哀的是在文學(xué)、藝術(shù)、音樂、繪畫中,尤其是在電影中,人人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談?wù)撈鹚袉栴}都是咄咄逼人、自命不凡,使得你不免覺得自己太貧乏、太落后,沒有能夠掌握“新事物”,難以企及“高峰”;也時常冒出來一個導(dǎo)演,推出的電影或者劇作竟是新經(jīng)濟政策時期“代表作”的水平,拋到銀幕上的貨色竟是矯揉造作得令人肉麻的東方雜耍表演,掛起來的美術(shù)作品竟仍然是“早晨”主題的翻版,畫框里硬塞進某一個“偉大”人物,又一個“布加喬夫性格”闖入生活當(dāng)中,于是乎成群結(jié)隊、蜂擁而至的讀者、觀眾和聽眾領(lǐng)會藝術(shù)的水平,“積累”文化素質(zhì)的水平便裸露無遺了。
但歷朝歷代人總是人,人們渴望傾心交談的需求從來不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我希望永遠也不會消失。就算作家自己是“牧師和教士”,可是自白的渴念,特別是尖銳地感到孤獨的老年作家具有的自由的渴念,在我們這個忙碌的世界里熬煎著這些老人們,迫使他們尋找與對話者交談的種種新的途徑。最近一個時期,各種不同的作家開始通過短篇札記——短文——來同讀者交流,這并非偶然,這樣可以更快地接觸到為生活所迫而整日工作、疲于奔命的當(dāng)代讀者。產(chǎn)生了邦達列夫的《瞬間》、克魯平的《種子》、別洛夫的《和諧》、索洛烏欣的《掌上珠璣》、揚吉·布雷利的《玻璃畫》、科茹霍娃的《零陵香》,更多的還有一般的“微型散文”或者“抒情散文”,風(fēng)格更為大膽潑辣和技藝更為高超的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把它們稱作“散文詩”。事實上屠格涅夫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大膽的性格,倒是他的出版人更大膽些,是出版人給這位經(jīng)典作家的短小精品冠以如此美妙的名字,作家也只能同意他,就如同我們這些可憐的人經(jīng)常不假思索地同意“給我們提示并且教訓(xùn)我們”的人一樣。
在會見時和通信中經(jīng)常有人問我:什么是樹號?這個名字從哪兒來的?為了避免作出解釋,《樹號》的第一版印發(fā)行時我曾經(jīng)加了一個副標(biāo)題:“微型短篇小說”。這其實并不準(zhǔn)確。真正的短篇小說在書中極少,其他作品——短文——并不能稱作短篇小說,應(yīng)當(dāng)說它們不屬于任何體裁,不受已有的文學(xué)形式的束縛。
樹號其實是一種古老的東西,人人知曉。這是用斧子或其他利器在樹上砍出的記號。開發(fā)者或者原始森林里的人砍下一個個樹號,為的是從遠處就可以看見樹干上的記號,在泰加林里行走時,循著一個樹號走向另一個樹號,常常會走出小徑,走出大路。有的地方,在樹號的盡頭會出現(xiàn)冬營地、居民點,隨后會發(fā)展成為村落、城鎮(zhèn)。
在俄羅斯的不同地方,在樹上作記號的叫法也各不相同。在西伯利亞叫樹號。在有人煙的森林里和至今仍未采伐的森林里現(xiàn)在也還使用這種樹號,這指的是森林經(jīng)營者、獵手、地質(zhì)學(xué)家以及在森林里游蕩的人們、探險者、沉郁的偷獵者和喜歡惡作劇的不安分的旅游者。
泰加林各處的這種稱呼深深地嵌入我的記憶之中,久久難以忘懷?,F(xiàn)在,當(dāng)我回憶起循著“樹號”遠征的過程時,心律仍然失常。我的心抽搐著,跳到了發(fā)干的喉嚨眼里;我曾經(jīng)用被蚊虻叮腫了的嘴唇呼吸空氣,而嘴里全是蚊蚋和蠓蟲的碎末。它們攪成一團,讓人既喘不過氣來,又從口里吐不出去,籠罩著一種對命運的馴順,遲鈍的、像死亡一樣的馴順,甚至連猛獸也沒有力量反抗這種洶涌澎湃的力量,這種看來渺小卻又十分可怕的力量。
我們以勞動組合的形式在離伊加爾卡河五十俄里處捕魚,這條河離卡拉希諾村不遠,這個小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葉尼塞河岸上消失了。仲夏時節(jié)葉尼塞河上很少能夠捕到魚,我的那位坐不住的爸爸、時常想入非非的爸爸和他的副手商定要到人跡罕至的湖泊里去捕魚,以便完成甚至超額完成計劃。
葉尼賽河附近的大小湖泊里漁產(chǎn)豐富,但正如人們所知道的那樣,“小牛犢縱然要價便宜,運輸可要花大價錢”,爸爸以為自己頭腦靈活,聰明過人:“看,周圍全是漁民,誰也沒有想到要到湖里去捕魚,正是我想出了這個主意!”
離河岸不遠確實有那么一個湖。大概有五俄里遠。湖水很深,湖心有個小島,湖呈楔形,一面岸上生長著茂密的紅松林,另一面岸邊便是凍土帶、苔蘚和遍地的野果、漿果。
晴朗明麗的日子里這條湖顯得格外親切,它友好地敞開心扉,似乎已經(jīng)一生一世地恭候我們這些未曾謀面的貴客,今天它終于等到了我們,讓數(shù)不盡的白鮭魚進入我們的試驗用漁網(wǎng),以至于捕魚者的狂熱迷惑住了勞動組合所有人的理智。
我們造了一架木筏,修了一個簡陋的小窩棚,棚頂是用紅松枝和一層薄薄的苔草搭成的。
總是有人或有什么事情使我們耽擱下來,遲遲不能去葉尼塞河邊捕魚。只是到了七月底,我們勞動組合的四個人——兩個成年人和兩個半大孩子——才啟程奔向這個朝思暮想的小湖。
仲夏時永久凍木帶開始“解凍”,飛蚊遍地,湖水里濃重的濕氣和樹木腐爛的氣息彌漫,空氣顯得黏稠,肉眼看上去只有五公里的路,走起來顯得比以往要漫長得多。
放在湖水中的小木筏由于浸濕而下沉,修理了很長時間,匆匆忙忙地砍了一些樹條,馬馬虎虎地在木筏上墊了一層。這全是因為蚊蚋太兇,它們像密密壓壓的云層包圍住了我們。幾個人久久地織補漁網(wǎng),漁網(wǎng)線總是掛在樹枝上、圓木桿子上和斧子砍過的切口上;返回宿營地時我們一個個情緒急躁,懊喪地潑掉了為我們熱的茶,因為它已經(jīng)不復(fù)是茶了,變成了湯——里面有數(shù)不盡的蚊蟲。
但我們還不知道夜里會遇到什么事情;夜色皎潔,如同“白夜”一樣,詩作者充滿詩情畫意,用溫柔甜膩的語氣如此描繪這里的夜景。這多半是一些城市里的詩作者,是一些憑窗眺望自然景色的人。
不知從哪里飛來了數(shù)不清的蚊蚋,于是夜、湖、遠方尚未落山的太陽、白色的光亮以及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一切全都變成了灰暗的物體,好似涮洗了桌子上用過的餐具,倒掉了臟水,而這些臟水沒有流到地上,卻在泰加林里和空中四處流淌,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氣味。
蚊蟲組成稠密的混合體就在周圍不停地喧鬧,聲音單調(diào)乏味,有節(jié)奏,響動也不大,卻震人耳鼓;喝了過量人血的蚊蚋,常常給這種喧鬧配上一根根血織的線,就像是弓弦被放松了一陣,愈到夜里,這弦聲愈是在耳邊作響。受過內(nèi)傷的人常常就是頭腦里嗡嗡地鳴叫,十分惱人,一到壞天氣,神經(jīng)受到刺激,刺耳的聲響不時地打斷頭腦里的鳴叫,開始時這種叫聲時有時無,好像是在長得很高的草叢里,螽斯聲嘶力竭地叫喊。隨后,聲音益發(fā)密集,腦袋如同是被割光了的草場,被喊叫聲震動得顫抖不已。螽斯的鳴叫使得健康的人心神安定,想打瞌睡,而有內(nèi)傷的人則會精神緊張激動,焦躁不安,想要嘔吐……
漁網(wǎng)總共在湖里放了一兩個小時,我們便堅持不住了。從網(wǎng)里挑出了白鮭魚,把其他各種各樣的魚:梭魚、河鱸、斜齒鳊、江鱈,連同漁網(wǎng)一起都扔到岸上,希望能再有機會來到這盛產(chǎn)魚類的湖里捕魚,后來證明我們白白這樣做了。
抓起斧頭、茶壺、鍋子,背起背囊,急急忙忙地開始撤退,撤向河邊,奔向光明,去追求自由,去呼吸空氣。
大約走了十分鐘,我就感覺到裝魚的背囊十分沉重,背囊弄濕了我的帆布上衣、襯衫,水順著脊柱往下流,褲子也完全濕透了——總之全身上下從外濕到里,再從里面往外面一點點變干。我們所有的人都不住地咳嗽,這時鉆進防蚊罩里的蚊子又鉆進了鼻子里,飛進神經(jīng)質(zhì)地張開的嘴里。
沒有小路可走,苔蘚高得沒過膝蓋,在腳下吧嗒吧嗒地響。我們先前走過的腳印窩里已經(jīng)灌滿了渾濁的水,水面上漂浮著薄薄的一層石油膜或者是在凍土地帶地下深處的煤結(jié)成的膜,也許是其他的什么礦物。負(fù)重在這樣的地方行走,連條小路都沒有,甚至不希望我們的任何敵人遭受這樣的罪。
大約走了一俄里,我們第一次休息;又走了五百公尺,第二次休息。起初我們還尋找一塊可以瞭望的地方,解下背囊,從防蚊帽里把蚊子抖出來,到后來,進入了枯萎了的湖邊闊葉林,這里些許干燥些,這時候我們便跑了起來。到了精力耗盡時,我們就仰面倒下,把背囊靠在樹干上或者其他別的地方,狼狽不堪地喘著粗氣,這也算是休息。
還在湖邊時,爸爸就用一塊布系在我的脖子上,把防蚊帽緊緊扎住,為了不讓蚊子鉆進防蚊帽里,可防蚊帽的紗布由于在篝火旁燒出了洞,紗布又緊緊貼到脖子上,蚊子叮咬起來更顯得方便。蚊子把我脖子上的好地方全都咬爛了,脖子成了肉餅餡。防蚊帽的紗布是由馬鬃做的,正面用家紡的粗線絎了一下,針腳很大,戴的時間長了以后,帽子的前半部便出現(xiàn)了小洞。盡管很不容易發(fā)現(xiàn),蚊子卻能夠蜂擁而來,就像是不懂事理而又調(diào)皮的小孩子們鉆進了別人家的菜園一樣。我用巴掌拍打著喝得過飽的蚊子,拍打自己防蚊帽的前部,所以整個防蚊帽都染上了蚊子血。很快我就不再碾死蚊子了,僅僅偶爾氣急敗壞時用拳頭往自己的臉上重重打上幾下,打得眼睛直冒金花,流出了眼淚。一群群死蚊子好似熟透了的越橘果,掉進了帆布上衣領(lǐng)子里,它們被碾碎,汗水和污血把衣領(lǐng)弄硬了,粘到了發(fā)燙的脖頸上。
“快點走!快點!”長者在催促,兩位老人,一面揮手打蚊子,喘著粗氣,一面驅(qū)趕著我們這兩個剛剛十二歲的小孩子快些趕路,接下去,他們便越走離我們越遠了。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呼吸困難,簡直要活不成了。我的小伙伴不時地停下腳步,以一種氣惱的心情等著我。我向他揮了揮手,示意讓他先走,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他顯得很高興,心甘情愿地去追趕大人們了。
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已經(jīng)不再反抗蚊蚋,對世界上的一切全然冷漠,感覺不到疼痛,只覺得從頭頂?shù)较ドw全都像被烤一樣灼熱(蚊子咬不到腳:鞋里裝了不少草),我連滲出魚的黏液的背囊也不拿下來,就那樣躺在了地上。然后艱難地爬起來,繼續(xù)向前走去。我孤獨一人。只有在這時我才明白了,如果沒有樹號,我這個被蚊蚋咬得分不清東南西北的人肯定會迷路。這些蚊子會把耗盡了體力和精力的人或者野獸頃刻之間置于死地。正是那些白色的、橢圓形的樹號引導(dǎo)我脫離了險境。雪松、云杉、冷杉(這里不生長紅松)深色的樹干上,樹號像蜂蜜的斑點一樣閃著光亮。那些像螢火蟲一樣閃爍的斑點,在我的面前是那樣生動、友善。這些白色斑點、標(biāo)記在引導(dǎo)我、吸引我、召喚我,有如在荒涼的冬夜,溫暖的燈光呼喚孤獨而又疲憊的行路人,援救他,給他溫暖的住所。
前面,在褐色的苔蘚上好像有什么白色的東西。我走到跟前,許久也不能理解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后來我終于明白了:原來是魚。兩個大人,還有我的小伙伴,把魚從背囊里掏了出來扔到了地上,然后輕裝跑掉了。他們甚至沒有用苔草蓋蓋這些魚,沒有把魚藏到樹下或樹樁附近,也沒有藏到凍土里。我好像也應(yīng)當(dāng)把魚倒掉一半,或者全部都扔掉,可是我沒有力量解下背囊、打開它……我動不了,雙腳像是自己在走動,引導(dǎo)我向前走去。一只眼睛被蚊子叮腫了,被臟東西蓋住了,睜不開了。另一眼睛只能瞇縫著,捕捉著前面像螢火蟲一樣閃爍著的樹號。
泰加林更茂密了,出現(xiàn)了灌木歐洲越橘,能夠更多地看到草把地衣刺穿的情況。能夠看到歪著頭頸的雪松和枯瘦的樅樹之間佇立著的纖細(xì)的樺樹,它們蒼白得很,剛一生長就變成了殘廢。接下去還有山楊、河柳、柳樹、赤楊。這說明近處有一條河。
我扯掉了頭上的防蚊罩,痛痛快快地咳嗽了一陣,吐出了許多異物,不再注意蚊子叮咬了;我還吃了些越橘果,讓燃燒的內(nèi)臟冷卻了一下,隨后便大步奔向了葉尼塞河。
兩位年長的人還有我的小伙伴都坐在招風(fēng)高地的大石頭上。他們轉(zhuǎn)過臉去不看我。爸爸斥罵我,說我總是落在后面,要人等待。當(dāng)他把粘在我身上的背囊扯下來,把揉得不像樣子的魚抖落在石頭上時,他又找到了更有分量的理由為自己辯解:“我問你干嗎背著這些魚?干嗎?!你是不是總仰著頭走路,沒有看見我們已經(jīng)把魚都拋掉了嗎?你也可以這樣做嗎!還是因為你這個木頭疙瘩腦袋根本沒想過這些事情?……”
我走向葉尼塞河,捧起了清新涼爽北方的河水,把水撩到臉上、脖頸上、頭上。水在我的上衣、褲子、靴子里流淌。爸爸在喊叫,讓我脫下上衣。我沒有聽從他——流出了氣惱的淚水、可憐的淚水、不原諒別人的淚水。淚水從我瞇縫著眼睛里奪眶而出。我在沖洗眼睛,用冷水沖洗。當(dāng)我閉上充血的眼睛時,白色的樹號依舊在閃亮,仿佛是在召喚我。
這就是我在這些微型作品之前先想到的書名?!袄敝虚g不僅可能“產(chǎn)生”詩歌,也可能產(chǎn)生書名,這是又一證明或例證。這里只需要再補充一句,收進《樹號》這本書里的東西是我在將近四分之一世紀(jì)里寫就的。
注釋
[1] 歐瑪爾·海亞姆(約1048—約1123),波斯詩人、天文學(xué)家和哲學(xué)家?!g者注,下同。
[2] 彼特拉克(1304—1374),意大利詩人。
[3] 勃洛克(1880—1921),蘇聯(lián)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