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芍藥
- 樹號
- (俄)維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 2078字
- 2020-03-11 15:16:19
有一次我有幸在北烏拉爾山區(qū)小住一段時間。我來到克瓦爾庫什山巔,坐在它的一個支脈的沙礫山坡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沃古里斯基山岡后面一輪太陽冉冉升起。在這樣的時刻,忽而山岡的東方光彩熠熠,忽而由于云層舒展爬上山坡,一切重又變得幽暗朣朦。
突然,太陽滾動著逼近山脊,霞光四射,刺破了云層和濃霧。山峰上白雪皚皚,銀光璀璨,云朵黯淡陰沉,很不情愿地隱退到峽谷中去。于是世界劃分成截然不同的兩半。上半部,山脊上披著銀裝,一切都沐浴在陽光照耀之下,光彩奪目;而下半部分的一切全都被淹沒、被遮蔽。這種景象發(fā)生在一種奇妙的時刻:變幻無常的霧靄纏繞住了山岡和坡地,四周是空蒙和昏暗,但山岡并不因此而遑遽,它以變化莫測的神秘顯示著自己的誘惑力。
山岡下面彤云密布,濃霧四沉,一泓泓溪水沿峽谷無目的地流淌,越過石塊和土坎,從克瓦爾庫什山,從沃古里斯基山岡,從三大巖(傳說那是鹿角經(jīng)常跌斷的三塊神秘的巖石)永不停息地流淌著。
這里有烏拉爾山的最高山峰——那是許多河流的生命之源。云端下終年覆蓋著積雪,吝嗇的雪水化作了凜冽的山泉,后來才有一條條大河誕生。這些江河忽而水勢騰激,忽而又瀲滟微起,都向里海奔去。
河流的誕生怡然恬適,寧靜安詳。河流的誕生不能容忍慌亂,它需要從容。太陽慳吝地收斂起炎炎熾熱,卻大度地施舍著煜煜光華。它一如往昔地溶化著那些被壓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沉重得有如鉛塊一樣的雪丘,這樣,機靈敏捷的涓涓溪水才可能向四面八方飛奔。溪流縷縷,纖弱潺湲,淙淙輕鳴,很快互為比鄰的水流便匯聚在一起,它們奔跑著、溶合著、嬉戲著、翻騰著,沿著石塊和沙礫向下奔瀉。一直向下!向下!水流里伴著歡笑,鏗然有聲!流水之勢不可阻擋,始終不懈,河流酷似人的命運,縱然千回百折,但卻沒有退路。
我坐在沙礫坡地上,這里是因巖石風化而形成的。周圍的巨礫石有房子一樣大小。山岡上也有積雪,積雪緊緊地貼在地上,把自己的白爪子伸進石塊與石塊之間,牢牢地攫住石塊。這積雪讓我感到后背發(fā)冷。太陽已不火熱,卻還發(fā)出刺眼的光芒。山岡下面,在雪堆上僥幸沒有被大風刮走的種子開出了雪花蓮。這種花在這里葉子長得厚厚實實,樣子有些粗糙,每片葉都好像滿滿一個掌心,緊包著五朵小白花。這里幾乎整個夏日雪花蓮都開花。與此同時,陽光照耀下積雪逐漸改變著顏色。雪花蓮每一株開五朵白花。我在任何地方都未曾見到過如此頑強的雪花蓮。
在碎石堆上,在年輪雖少但形狀已經(jīng)酷似佝僂老者的冷杉林旁,我卻看到了大朵大朵的玫瑰紅色的鮮花。
在烏拉爾山的山坡上,這種花一叢一叢地生長,每叢足有三十多株,枝頭向著枝頭,葉子挨著葉子,花蕊呈黃色,格外俏麗。
這些花是怎么傳播到這里來的呢?是命運之風把飽滿的花子吹向這無人憐憫的坡地和冷酷云端的嗎?要么是飛鳥把花子銜到這里來的?也許是駝鹿的蹄子上粘著花子傳播到這兒的呢!
花一共有三叢?;ㄇo纖細,葉面好像是鐵皮。由于天氣寒冷的緣故,葉兒裂開的地方顏色泛紅。
花的命運如何?
看,生命多么富于靈性!花冠掩蔽著黃色的花蕊,活脫脫是頭戴小紅帽的孩子把耳朵蓋得嚴嚴實實,生怕寒氣會凍壞種子。有些長著白絨毛的花瓣看上去肥厚而茁壯。這種花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于保護籽種,它們不盡情開放,不向四周舒展,不因太陽的殷切照料而忘乎所以。它們不信任這個太陽。在這些光禿禿、冷冰冰的石頭中間,它們早已經(jīng)歷過了無數(shù)的磨難和艱辛!
歲月流逝,終于在沙礫坡地上閃出幾朵艷麗的紅花。它們寥若晨星,眼下只有三株。但它們剛毅、果敢,是未來花海的源頭。
我深信,這些花肯定會成活,并結(jié)出飽滿的種子,落入小溪,河水帶著種子在石塊間流淌,在石罅中為種子找到棲身之處。石罅中發(fā)出溫馨的泥土氣息,雖然它還不夠濃烈。我深信這一點。因為在八十年以前,在克瓦爾庫什山和北極圈附近的其他山峰、山岡上連一棵樹都不生長,而如今這些童山禿嶺已經(jīng)裝點上了密密實實的樹林。這里的林木與眾不同,低矮而細弱,樹皮有些剝落,連在克瓦爾庫什山西坡高山草場周圍,它們也是數(shù)株或單株散散落落地生長著,別看矮小,幾乎是光禿的樹,它們卻強勁茁實,結(jié)籽很多,樹根能把石塊壓碎,樹干能把砍斧反彈回來。這些樹木堅持不懈地發(fā)起一個個艱苦卓絕的進攻,在搏斗中、在亙古不息的征途中錘煉自己。一些倒下了,在行進中、在進攻中死去。但無論如何樹木是在成長前進,不斷成長,一直向前!
泰加林的第一批勇士,它們身軀佝僂,但不屈不撓,饑餓和山巖的冰冷氣息折磨得它們筋疲力盡,形容枯槁,可它們依然挺起胸膛抵擋著北國慘烈的冰霜雪雨,為的是讓接踵而起的森林安然無恙。作為一個諳知先行者種種艱辛的俄羅斯老兵,我向樹木先行者致以深情的敬禮!
林木森然之后,便是百鳥啾唧,走獸奔突,處處生機勃發(fā),隨之而來的還有這三株根須茁壯、籽實生命力極強的紅花也在一展風姿。山下林中曠地上有許許多多的奇葩異草在爭奇斗艷:開白花的睡蓮,黃色的毛茛,碎花有如蚊蚋小得罕見的勿忘草,甚至還有奇跡般地潛入到這里來的天藍色的花——極端自信的雪花蓮。它們都贊嘆不已地望著這幾株“外來戶”,這三株“打頭陣”的紅花,這幾株花仿佛浸透著鮮紅的熱血。
我祝愿這三株芍藥花纖細血管中的殷紅鮮血永不冷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