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葉飄零
- 樹號
- (俄)維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 4149字
- 2020-03-11 15:16:19
我在林中漫步,林中道路和小徑蜿蜒曲折。這是一片被踐踏、被折毀、凌亂骯臟的森林,它好像不是被車輪壓過,而是用犁多次耕過一樣。又似乎是一伙野蠻竊賊在深更半夜闖入別人住宅,把屋子里所有東西翻了個底兒朝天。盡管如此,森林依然活了下來,它正傾盡一切努力,鋪展開綠茵,貼上厚厚一層苔蘚,灑下薄薄一層散發出腐爛氣味的褐黃色霉斑,布滿許許多多的漿果,像毛毛細雨一樣不可悉數,它拼命想用蘑菇的傘形菌蓋遮掩住創傷和瘡痍。可是即使像西伯利亞這樣強悍有力的自然界,要讓創傷自行愈合也是難上加難了。
鳥兒不再上下翻飛啁啾;草菇鳥沒精打采地喊叫;燕隼懶洋洋地、漫無目的地在天空盤旋。兩個酩酊大醉的小伙子駕著摩托車,開足馬力從我身旁呼嘯而過,他們在比較滑的下坡路段上摔下了車,一直跌到峽谷中。兩個人摔得鼻青臉腫,摩托車也撞壞了,可他們竟然縱聲大笑,像是遇到了值得欣喜欲狂的開心事。林中到處點燃起了篝火,煙霧繚繞。從城里到森林來休息的勞動者們橫躺豎臥在篝火旁邊。這是星期日的中午,城里人為了克服肌力減退的毛病,砍樹、鋸樹、折樹枝、放火燒樹。現在他們折騰得疲乏了,便躺下來曬太陽。而太陽清早起就躲藏到一片烏云后面了,云幕低垂,郁悶,好像太陽經過一個月、一年后不再鉆得出來似的。然而太陽卻輕松地嬉鬧著從天幕里露出臉來,沒多久天上除了這顆怡然自得的、甚至可以說頤指氣使的恒星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已經蕩然無存了。
前面路旁,生長著一棵小白樺樹,樹皮黑斑點點,樹干微微彎曲,它沐浴在陽光里,溫煦、慵倦,拂來習習清風,這一切使得小白樺樹輕輕顫抖,這也許就是樹冠在呼吸吧!于是我嗅到了一股令人愴悢傷懷的苦澀氣息——只有漸漸凋零的樹木才會溢出這樣的氣息。我不是憑聽覺、視覺,而是憑著在我身上還沒有泯滅的對大自然的某種感應,我捕捉到了一種悄無聲息的運動,發覺隨風飄舞的一片白樺樹葉,它像火花一樣在空中閃亮。
這片白樺樹葉向下飄落著,徐徐地、不情愿地,同時又莊嚴地飄落,它不時地攀住樹枝,攀住被風吹得干枯的樹皮和折斷的樹杈和迎面而來的樹葉緊緊地偎依在一起——仿佛是原始森林剛一觸及這片過早凋零的樹葉就會渾身戰栗,大森林以所有尚未枯萎的樹木的聲音簌簌絮語:“再見吧!……別了!……我們很快也會隨你而去……我們就要來了……不會很久……很快會再見……”
樹葉愈是向下飄,它愈是哀傷,與幾乎已經冷卻了的廣袤大地接觸,使它戰戰兢兢,因此它極力拖延落地的那一瞬間,時間仿佛被阻隔在經過億萬斯年沖刷的斷崖峭壁上,終止了運行。但樹葉終將在大地上安身、枯槁、腐爛、化為泥土。墳墓般漆黑的大地將無情地吞沒樹葉那黃色的微光。
我向樹葉伸出手掌,它似乎感覺到了溫暖,在我手上飛舞,然后像一只疑慮重重的蝴蝶落到了我掌心。樹葉邊緣的小齒略微上翹,葉柄支棱著,輕盈得簡直沒有分量的葉體冷卻了我的皮膚。樹葉依然在為自己的生存而奮斗,它還要使空氣清新宜人,所以散發出稍能聞到的淡淡苦味和從自己體內溶解出的最后一滴汁液。
樹葉的堅挺勉強維持了半分鐘,僅此而已。粗粗細細的葉脈頹敗了,葉心下凹,樺樹葉終于好似一小片焦黃的卷煙紙貼在了我的手掌上。我久久地凝視著眼前的白樺,在微微顫抖著的、好似偶然出現在這里纖細的線條中,我看到不是樹的側影,不是瀉出的皎潔,而是一股略顯疲倦的翠綠色波浪的涌動。在白樺樹的綠葉家庭里,這片只有十戈比大小的葉子就曾經在樹上生存過。它最瘦小、最孱弱,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它內在的精力不足以維持到夏日的終結,注定由它來第一個報道秋天即將來臨的消息,第一個踏上生平唯一一次向無限廣闊空間的遨游……
這片樹葉是怎樣復蘇的?在森林中它是怎樣才占有了一席之地的?它怎么沒有在春寒料峭時凍僵?怎么沒有在酷熱的七月干枯?為了使這一小片樹葉從默默包緊的芽苞里破綻而出,能夠同數不勝數的碧葉一起歡笑嬉戲,能夠成為世界中微小的一員,白樺樹究竟耗費了多少精力?而在這個世界里一切善良而有益的事物要想生存和發展是何等的艱難,可邪惡卻仿佛輕而易舉,天經地義,它有恃無恐,囂張猖狂。
地球對待一切都是公正無私的,它把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歡樂賜給所有生存著的人、所有的植物、所有有生命的東西,而這最為珍貴的無私賜予的歡樂就是生命本身!但是有生命之物,首先是指所謂理性的動物卻沒有從大地母親那里學會名正言順的感激大地所賜予的生命的幸福。人總是不滿足平庸的生活、等閑的歡樂,總是要在甘甜里增添些苦澀作為作料,甚至添加的是血腥和狂熱。人們對自己施以私刑:使用武器、相互殘殺,但使用最多的殺人手段是用言語,用上帝崇拜和偶像崇拜,而這上帝和偶像正是人們自己樹立的,他們跪倒在地上親吻上帝和偶像的皮靴,生怕上帝和偶像突然下令砍下他們的頭顱,或者上帝從他們手里奪走面包,撕下一塊大度地扔到路旁塵埃里。
有成千上萬、成千上萬這樣一類人,這是些蠢豬、瘋子、驕橫的欺世盜名者。他們這些人當中還有宗教裁判者托爾克馬達[1],他揮舞棍棒,砸碎愚昧者的頭顱,為的是把篤信上帝的思想灌輸到人們頭腦中去。這些人中間還有征服者、傳教士和形形色色關心人類“自由”和“靈魂純潔”的善男信女們,直至歇斯底里的元首和頂天立地的領袖人物——他們都頑固地企圖根除“人類的迷誤”。按宇宙時計算,比利牛斯半島的上帝奴仆與現代不文明的超領袖人物不過只有一瞬間之差,但他們已經在代替上帝鞭撻自己,所使用的不是棍棒,而是最新式的武器,以及看來好像陳腐卻又亙古至今永遠適用的道德規范:恃強凌弱,統治和掠奪近鄰。
“善人們”反復地說教,新道德學說的意義和精神也變成了老生常談,無論前者還是后者都散發出古代兵營和臨時搭成戲臺的那種令人作嘔的氣味。而這片樹葉卻始終是一片樹葉,任何時候對任何事情都絕不重彈老調。白樺樹奉獻給大地、原始森林,奉獻給自己的是永遠更新的歡樂,同時它用自身的繁茂和化作泥土的方式在自然中延續生命,終古不息。葉的飄零不是死亡、不是化為烏有,而僅僅是永恒生命的折光。這片小樹葉的一部分軀體、熱量、汁液,仍舊蘊蓄在黏性的芽苞之中,而那芽苞在一層外殼的遮掩下正瞇縫著眼晴,企盼著下一個春天,企盼著大自然新的復蘇。
葉飄零。葉輕巧,柔弱。又一個秋季即將降臨。而秋天總是喚起自然凈化的要求。再過一兩星期,路旁的這株白樺樹在遭受各種打擊后,遠離森林、遠離世界和人間。是的,它依舊佇立在原地,依舊令人心馳神往,但同時它又多么渴望與世隔絕,陷入遐想中。而覆蓋著迤邐層疊群山的森林卻巋然不動,披上前所未有的艷裝,展示自己的全部力量、全部雄渾、全部無聲的奧秘。
正在逝去的夏日令人黯然神傷,這使人聯想起我們那些不知不覺中逸去的年華。某種古老的東西、尚未泯滅的東西從我們心底泛起涌動,血液流淌的速度在減慢,幾乎就要冷卻凝固,心臟跳動就要平靜下來,到那時周圍的一切也將會具有全然不同的含義和色彩。
我們渴望停下來,獨處自省,審視自己的靈魂深處。可連這樣一個膽怯的渴求也難以如愿,已經不可能停歇盤桓。我們在急馳、在奔跑、在撕扯、在挖掘、在焦急、在貪婪地追尋、在滔滔不絕地說空話,說了許多許多,非常非常之多的自欺欺人的話,這些話的意義丟失在穿梭奔走的嘈雜人群中間,就如同是丟失了一個只裝了幾個零錢的錢包一樣。蘇格蘭的一條諺語說得千真萬確:“教區里的壞事愈多,長舌婦愈不得消閑……”
啊,倘若能夠稍許停歇,哪怕只有一分鐘,讓人用來思索,傾聽自己,傾聽自己的心聲,諦聽一下古老的、未被驚擾的寂靜,體味一下這一小片弱不禁風的樺樹葉的淡淡哀傷。一葉知秋。落葉是又一個秋天的報信者,對某個人來說,也是意義重大的生命循環的報信者。我們總是同我們的土地,同這些群山、森林一起完成這一循環。終有一天我們將永訣人世,不過,最有可能的死不是從容的仰天跌倒,也不是隆重地辭別人間,而是隨隨便便地、簡簡單單地死去,平常得使人感到委屈,簡直就好像人群在行進中又—個同路人掉隊了。人們繼續趕路,甚至沒有覺察到有什么損失。
大地岑寂,森林和山岳也一片岑寂,天空廣漠而深邃,閃爍著耀眼的光輝,為的是這片樹葉在天空中的映像長存不息;為的是讓樹葉在無際的宇宙里留下印記;為的是使地球獲得樹葉的形狀,恰似人的心臟,在眾多的行星和恒星中間輕盈而快活地旋轉,在我們所不知曉的星體的急驟運動中繼續生存。
我松開了手掌。這一小片樹葉還活著,正在和交織的葉脈一起微弱地呼吸、喘息,但它已經沒有氣力吸收太陽的光和熱,太陽再也輻射不到它深層中去了。樹葉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到淺黃和暗淡的顏色上了,投入到向樹根飄落這一短暫而又永恒的瞬間。
于是,一個簡單而又極其平常念頭油然而生:在樹葉飄落、掉到地上這一剎那,世界上有多少人降生?有多少人死亡?有多少歡樂、愛情?又發生了多少災難和痛苦?拋灑了多少眼淚?流淌了多少鮮血?建樹了多少豐功偉績?出現了多少叛賣行徑?這一切一切應該怎樣理解呢?怎樣才能夠把生命意義的平凡與偉大同生活的可怕現實統一起來呢?
我把這片被風兒吹干的樹葉小心翼翼地貼在唇邊,向密林深處走去。我感到凄涼,非常凄涼,多么想要飛到什么地方去。我仿佛覺得自己的背上長出了一雙羽翼,我渴望展開翅膀,騰空飛翔,俯臨大地。然而我的翅膀干枯了、折斷了、僵死了。什么地方也不能飛去。只能呼喊,呼喊一些更加古老的、撕裂心靈的、不可名狀的東西。這呼喊沒有語言,沒有含義,只是一種本能,一種聲音。也不知道向什么人、向什么地方呼喊,有如在抱怨生命中的一年已經又悄然逝去,就像這片默默飄零暗淡的孤葉一樣。還剩下多少歲月?我們還將忍受多少難以理解的人間苦難折磨?還要為猛然感知到生活的奧秘而戰栗多少次呢?我們盡管害怕了解這種奧秘,可卻更執著地想去揭示它,然后再飛往他處。一定要飛往別處。也許是飛向這片樹葉誕生的地方,這片新綠的樹葉在飄游旅途中獲得了人的心臟的形狀,為的正是使籠罩在火焰中的星球鋪滿綠茵,使它生機盎然,花草茸茸,或者就在恣意燃燒的熊熊烈火中燒盡,把灰燼撒向啞然、茫無際涯的天宇之中。
有誰會為我們解開這個謎呢?我們這些人輾轉不安,心驚肉跳,在塵世之風的吹拂之下,與所有人間的“原始森林”一起喧囂一時,并且聽憑命運的召喚,在一個特定的時辰,孤零零地、默默地倒在大地上。試問,有誰來寬慰我們,使我們心安理得地撒手而去呢?
注釋
[1] 托爾克馬達(1420—1498),西班牙首任宗教總裁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