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諸君，舊年后第一次與您相見，恭喜發財。您也許還記得，在不久之前，當我們過新年的時候，我很想按照我們鄉下人的慣例，向您祝福一句恭喜發財，可是我沒有敢說。原因是，也是按照慣例，彼時我們還是在清賬之關的這面的時候，我實在沒有膽量說。現在呢，三十夜里的火炮聲過，初一的餃子早已吃到肚里，人們在債主的面前也不妨嘻嘻哈哈了，所以我也樂得來個恭喜發財吧。——而且又不止此也，這幾天來，我不知為什么忽而樂觀起來，甚至覺得發財的幸運就在每一個人的眼前，所以我敢大膽且負責任地說，請您靜待恭喜發財。

您也許著急了吧？自然啦，您愿意我火速說明所以如此樂觀的理由，以免您懸心不下。可是，我不能不求您少待，因為說得太直就要失之沒有意思。我還是先由遠處說起的好。且說我想，我們中國雖然有很多地方不如人，可是至少有一點必為他人所不及，就是比旁人多過一個年。而此多過一個年的利益即大矣哉。譬如說吧，我們似乎都喜歡少年老成，因是，我們就可以合法地說二十歲的青年為年已不惑，又因而再過三年即可以免服兵役矣。準此理，旁人一年吃一次燉肉，我們可以言之成理地吃兩次，旁人打十六圈牌，我們可打兩個十六圈，于是做成一條龍的機會也就隨之多多了。

言歸正傳，為什么我膽敢擔保您發財呢？理由很簡單，我們通常所謂發財是錢多了，而我們現在不是錢多了么？而我們將來不是更將愈來愈多么？您也許要反駁吧？說此之謂通貨膨脹。您假使真這樣說，那就請您簽名蓋章并注明姓名住址，以便我在閑得無聊的時候指名到官府去控告，說您的論斷與官府的論斷不一致。官府說，我們已經“勝利”，正在建設，即將復興，所以——所以怎樣呢，我也不知道。

總之，這兩天來我多有閑暇，而且喜歡算賬，于是我就算到鄙人的尊夫人尊手上的金戒指的價值。那是十年前的舊東西，重三錢三分三厘三毫三絲三忽強。這個數目有點討厭，為了保護我的頭腦使之不至陷于混亂，錢以下都不（賣時例外）算了，若然，則在十年前，它的價值大約是大洋三十塊，這就是說，用一百元票買它還可以找回七十。三十塊！現在是一支中下等的煙卷錢，懿歟闊哉。且不說闊吧，一年以前，我的腦筋被法幣引誘得有點昏迷，于是就同戒指的主人商量，說“還是賣了它吧，值三萬多，除去本錢，還賺三萬多，這不是等于白撿么？”您想，主人一定被我說服了吧？然而不然，她的理由是，“還看長。”我簡直氣得跳起來，說她是“反動”，因為她竟至不信任官府的復興諾言。可是呢，主人終歸是主人，我的權利不過是幾句牢騷，而轉眼十二個月過去了，戒指的價值由三萬多長到十八九萬，事實證明信任諾言的人是渾蛋。——然而，我高興，因為我常常想到，只是手指上那個小東西就值十八九萬。

年底年初無事，我愿意想些開心的事，于是我想到，依例以推，明年此時，手指上那個小東西就值一百萬了，后年呢，值五百五十萬，大后年值三千萬，以及——夠了。我又倒回去想，想到當年的寒酸，大學畢業，掙得月薪一百元，拿到現在，不過能買一盒火柴，與祖父那一代相比，我們大方，闊氣，豪華，他們在柜底藏著三五個大元寶，價值不過三百元，沒眉開眼笑，假使我們把一條駱駝煙的價錢給他們，他們豈不要笑死。

就這樣，我們都發財了，而且必將愈發愈大。——您說是由于通貨膨脹么？管它由于什么，反正結果是這么回事。票子越印越大，財越發越大，直到——且不管它到那里吧。去年秋天左右，有些人注意通貨是否繼續膨脹的問題，以及是否或應否發行孫幣的問題，現在由于二百五十及五百票額關金的發行，這兩個問題便都不成問題了。

前者的答案是繼續，后者的答案較比模棱，乃是，既應發又不應發，可以發亦可以不發。

理由是這樣，發大額票等于飲醬油止渴，由健康方面看是不應喝，由事實方面看是不能不喝。喝醬油在眾目之下是苦事，因而利于用孫幣做帳幕，假使如傳說那樣孫幣一元約等美金二角五，則在事實上孫幣一元即約等于法幣兩千，也就是等于□關金券未出之前的□大額票，一元聽來是個小數，五元十元也不算大，可是在事實上，十元就正是兩萬元票的變名，此即是可發行之理由也。然而，在眾目之下發行新幣也不是容易的事，有人反對，一也，照樣跌落后之難堪二也。不得已才來一個折中，發行五千及一萬元的通貨，卻可以說這不是五千及一萬，而是二百五十乘二十及五百乘二十。半斤與八兩或同或不同，總而言之，由于越發越大，我們之必發財乃是不可免的了，以是，就不得不恭而喜之了。我們鄉下人照例在大正月要說吉慶話，鄙人何敢例外。假使您仍不能因我之恭喜而樂觀，那就請您相信官家的話好了。宋院長在去年六月說有把握，并慷慨保證說，通貨是否膨脹，物價可代答復。現在半年過去了，想物價已代答復了吧？恭喜發財，發財便好。

張行健

中華民國三十六年一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