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躬自厚而薄責于人
- 散簡續存(上)(張中行全集)
- 張中行
- 1844字
- 2021-01-08 10:19:17
讀者諸君,我推想您還記得,或愿意您記得,在十月二十六日的那篇“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的閑話,那是由于遵從一個老前輩的教訓才如此的。那位老前輩討厭“粉紅色的玫瑰”一類的摩登,喜歡“子曰詩云”一類的古雅,所以我就等因奉此而古雅起來,選取一句詩云作題,可惜文章卻不能隨著一直雅下去,因是,寫完之后,我的心便陷入非常的不安。但我也只好坐待老前輩的指責或教訓。于是,當印在報上以后的第三天,家里就接到老前輩的電話,說是叫我務必去一次。我聽到這“務必”兩字大吃一驚,推想一定是兇多吉少,但也只好皺著眉走去。——然而,謝天,讀者諸君,我想連您也不會想到,第一眼我便看見老前輩的喜笑的臉色。其后,自然不用說了,我就拜吸美國之煙,拜飲紹興之酒,以及……
于是而我不能不感激涕零了。拜辭之后,我便在心中作誓言,“一定以子曰為題再寫一篇,以酬雅意。”于是而“躬自厚而薄責于人”了。不過說到以此為題而不以其他為題,也還有另外一個小理由。此小理由是什么呢?近年以來,國門不幸,不自殞滅,禍延黔首,這是真的,人無□言,而說到所以然的理由,一般人多愿將責任掃數推到官吏身上,其意似乎是說,“人民本來是刮刮叫的,只因為官吏不刮刮叫,遂至鬧得角色不齊,把一臺戲唱得亂七八糟,其結果人民也就不能刮刮叫了,真是冤哉枉也。”對于這些話,全盤反對雖不得當,全盤承認也顯然缺少理由。為什么呢?因為有些人為此或不為此而便開起國民大會來,你說官吏不好,看你們如何?此一問非同小可,至少日常慣于把全部責任推到官吏身上的人們應該大吃一驚,假使仍弄不好,請問尚有何說?因此,我就常想,關于此類事,所謂老百姓也者大概也不能不負一部分責任,這樣說即所謂躬自厚而薄責于人也。
然而慚愧,此種想法雖在心里藏了很多天,道理卻說不出來。于是此子曰的雅題就大有做不下去之概。于是而我大著其急。于是而忽然走來一個救星。且說此公是社會心理學家,假使把他的名字寫出來,您必以為是大大地有名,可是我不愿寫出來,原因是,那會使鄙人的名字忽而變成暗淡無光。再且說此公還有一件——不;應該說是兩件——特長,一個是可以喝干酒,連一個花生豆也不用,另一個是剝花生比一般人快一倍。固然,這都不算什么。重要的還是社會心理學專家。
可惜這一天我沒有酒,只有花生。在吃花生之前,我提出一個條件,就是必須為我講明白前面那個我所不能講明白的道理。他說那并不難,只要花生擺出來便可。于是花生上場,他說下去,用他的心理學專家的架子,忽笑忽而不笑,忽說忽而不說。茲記錄之如下:“這原因總而言之有四。先說其一,你以為官民的分別清如涇渭么?至少在思想上并不然,官愿意過官的生活自然不用說,人民又何嘗不如此,十之九都在幻想中把自己看成候補什么長,因而表現在事實上便成為,只見官或官制的好處,不見他或它的壞處。你想,當相信或至少是希望終有一日自己也會登上去的時候,誰愿意樓塌?其二,自然啦,有些人一生并不想到登樓,你一定要問,為什么這些人也不想到樓塌的事呢。這其實是非常容易明白的,幾千年來,人們的歷代祖先已經由痛苦練成一種經驗,此即是,莽撞者死,瑟縮者生。要活得好,就要膽小。這長久之后,依照達爾文主義,人們對于樓上的事便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心!因而——你還不明白么?那就買一本《老媽開嘮》看看吧。其三,此外,有些人也許在格物致知的時候是會了然于心的,那么,你一定又問,為什么也同樣安然呢?假使你這樣問,我倒要反問你,譬如說(他四外看一看,把聲音放低)尊夫人的臉,不是早已不很美觀了么?為什么你依舊安然?自然是慣了也就罷了。其四,又有些人,我也知道,是常常不得不耿耿于心的,他們為什么也竟無聲息地過下去呢?關于此問題,對不起,我們想以尊夫人為例,譬如說吧,你有時或常常想對尊夫人的面容有所改革,可是,你在事實上卻忍下去了,其原因你自然非常明白,就是怕打,或——”
不幸說到此處,所謂尊夫人也者就走進來,“譬如說”的道理也就不能再講下去了。我偷偷地瞪尊夫人一眼,所謂此公的社會心理學家看見,破顏一笑,尊夫人也隨著茫然一笑。我知道剛才的那些譬如說她并沒有聽見,心里乃大安慰。花生盡了,社會心理學家的此公照例告辭。我送到門外,看他在星月下走去。我想到他說的其一、其二、其三和其四,過下去吧,我的屋里還有一瓶酒,兩盒煙,一本帶插圖的《吉訶德先生傳》。能有一匹山□邦差的驢也好,我可以騎上去尋山野間的戀愛故事,只可惜這個世界是一個充滿現實的世界。愿我和讀者諸君都遇見一個美妙的夢,珍重吧!
張行健
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