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洛陽紙貴
- 散簡續存(上)(張中行全集)
- 張中行
- 1652字
- 2021-01-08 10:19:17
讀者諸君,千萬請您不要誤會,以為我寫下這樣一個題目,是表示現在當下忽而又有所謂像《左思三都賦》那樣費心力的文章出現,而我——因為與您有不太少的文字之雅——就把它推薦到您的眼前。我說紙貴就是直接了當的紙貴。至于紙貴的原因,請您更千萬不要誤會,以為我常常坐在屋里幻想,由于我的閑談或其他作品之風行,以致連距我們這里千余里的洛陽,紙張也漸漸貴起來,我自己雖然有時也不免于有幻想,可是那多半還是偏于發財或轉運之類;對于自己的文章,我是深知它之行也是不能像風的。而且,說到紙之貴,它在事實上又并不是漸漸的,即此也足見我的文章之是否風行與紙之貴賤殊少關聯。
但這話卻不可倒過來說。假使倒過來說,那就成為紙之貴賤與我的文章之是否風行殊少關聯,其在事實上為不如此也必甚明矣。您或若以為并不甚明么?我可以用實例作證,且說三五天之前,我在報上見到上海一個友人的消息,是,在三十天之前,由于報紙副刊篇幅之減縮,他可以少寫一點文章,二十天之前,由于稿費之減少,他更可以少寫——因為多寫則多賠錢也——一點文章,十天之前,由于副刊篇幅之減縮為零,他乃可以絕筆不寫文章了,我見到這個消息之后,心里自然非常高興,于是□就默然計算,算到他的窩窩頭——假使這個東西在上海很少見,那就換為陽春面也好——問題。他有一枝自來水鋼筆,鋼筆的娘家是大大有名的盟邦,于是這筆就由于娘家聲價之由三三五〇提高到一二〇〇〇而也隨著身價提高了。我在前面說得很清楚,他已經可以絕筆不再寫文章,那么,依理,貴重之筆自然就可以轉嫁了。這于是就使他能安然活半月或三周,豈不羨殺人也。——可是,三周之后呢?這也真是大問題。我想我應該立刻給他寫一封信,告訴他在上海外白渡橋或外黑渡橋的左近只要如此如彼一拐,他便可以找到一家發賣北方餃子的小飯館,那個小飯館的經理與我有親戚之誼,因此,說不定他就可以由那里——記住,要在經理大人喝到半醉的時候再拜托——討到一個保,而由此保,也就可以租到一部三輪的黃包車。改行吧!能夠改行便好。我推想他的拉車的技術或者會比寫詩的技術練得更好,若然,則——還是少說如意的事吧。總之,因為我已經見到此中的機巧,所以我的信就不能再遲延,我要勉勵他當機立斷,勉勵他到稍有所成的時候趕緊把寶貴的經驗告訴我。
請您不要擔心,以為就在最近,我也會扔開自來水筆改行去拉洋車。我想,在最近,報紙還不至減到連第一版也不印的。但這也只是說最近,至于到較遠的不最近,那自然是另一回事了。是另一回事也好,反正我早已有了改行的決心。
也許讀者諸君以為玩笑話說得太多了吧?那么在沒有改行之前,我可以再來幾句正經。我們還是說紙貴的問題,此次報紙的漲價,比起其他物品的漲價來顯然有點奇怪,其他的物品不過是原價乘二或乘三,而報紙則是乘四。這原因是什么呢?我想讀者諸君也必早已知道,乃是由于內外夾攻。外是中央銀行不賣給外匯,內是四聯總處不借給低利貸款。至于說到內外夾攻的理由,則據官家的意見是,去年一年報館胡亂擴充篇幅,以致把外匯耗去很多。我們當然是小民,對于外匯的事毫無所知;但我們也想問一問,這所謂很多究竟比玻璃襪子和飛利浦煙所耗的多多少?其次,且不管它多不多吧,即使是很多,我們又想問一問,報紙消耗得多就真值得一怒而堵止進口之流么?這于是就使我們想到其他國家之民眾生活,倫敦泰晤士和紐約先鋒論壇不用說了,即以日本朝日新聞而言,難道它就比我們的大公申新消耗得更少么?感謝我們的報紙也刊載了一期美國報紙發行的統計,使我們知道人家乃是平均每三個人看一份報,如照此數統計,中國人需要的報紙份數乃是一萬萬五千萬,莫非我們消耗的報紙已經超過這個數目么?
您也許會想,這不是美國,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國呀。因為是中國,所以需要把應該印在報紙上的言論擠到茶館里,而同時,又在高掛“莫談國事”的牌子下擺上三兩張棋盤。車馬炮向前走,和平的戰爭與外面的炮聲相應,大家都□然相對,天下太平了。
然后,人們也就可以不必再說話。——可是,我終于又說了這些廢話,耗費了一些外匯,罪過了。
張行健
中華民國三十六年二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