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曾經看過一本書，這本書的開頭就寫出一句痛快的話，乃是“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我想讀者諸君也不知道此話之大大有名，一個要人從其中掏去作文秘訣，或甚至是應世秘訣，其后，他乃能裝愚癡，說笑話，引得有胡子的和還沒有成年的人們都高興。——我們還是暫扔開要人不談吧，這個年頭常說要人就難免生出許多不便，對于我，放屁，放屁這條標語——不，它并沒有標在電線桿子上。那么，它應該算作什么呢？這很難說，為了避免麻煩，就稱之為這條什么吧。這條什么卻常常跑到我這里來幫忙。如何幫忙？您要知道，我正同您一樣，是常常不免于有煩悶的，而您也知道，煩悶是牢騷的母親，而牢騷，就成為“麻煩”的母親了。我已經是個中年人，雖然還沒有研讀過處世奇術，怕麻煩的心情是并不減于任何博雅君子的，因是，為了躲避麻煩而同時能得到解除煩悶的愉快，我乃不得不常常念幾遍這條什么。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念完幾遍之后，心平氣和，天下太平了。

不過這里還要夾注一句，我之第一次利用這條什么結果不完全是天下太平，那原因乃是恰巧坐在我旁邊的一位不博雅君子聽到我的咒罵——其實乃是他以為是咒罵——臉立刻紅了。我向他解釋，說我是正在背一本有意思的書。他破怒為笑，進而向我打聽書名，我支吾過去，因為這是秘密呀，只告訴他此書乃吾家某某所著，評者為纏夾二先生，他聽了之后，也覺得其中有些纏夾，于是不再尋問根柢，告辭去了。而自此以后，我就不能不更加謹慎了，但也從此就沒有再惹起誤會。

話真是扯得太遠了，我的本意乃是說纏夾二先生。纏夾二先生曾與我已救助，這是與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所與的救助不同的一種救助，這是一類把捉問題性質的方法。這方法是什么呢？曰，難言也。難言而勉強言，——然而，凡勉強者必不心平氣和，我們還是不說的好。這說來似乎有點纏夾。假使真是有點纏夾，那么，纏夾二先生的方法之確解也許就離它不遠了。

且說我為什么想起纏夾二先生，我要聲明，這絕不是由于說過幾遍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之后才想到纏夾，設使如此，您便可以質問，為什么心平氣和之后又會生出纏夾？這個次序顯然不得倒轉來，由纏夾而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可，反過來則有了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之后就不會有纏夾。我所說的纏夾乃是另一回事，其源頭真是來尚矣。尚矣而早不說，自然是因為，惟有在這幾天說才顯得最恰當。在這之前，一直到一九三六，我們的內政特點——這就是說其他國家很少是如此——是永遠在“和”，而現在，由徹底地分了家，“和”死滅了，便只剩下“在”，這就是說，還都在著。而我們中國人，所怕的大概就是這個還“都”在。——不好，這或將使人疑惑有咒罵之嫌，還是就此打住要緊。

那么，這篇文章將何以作下去呢？請讀者諸君放心，只要我沒有忘記纏夾二先生，文章是總能作下去的，直到能充滿版面為止。因是，就由纏夾說起吧，前幾天我遇見一個年青人，嘴頭子上還沒有泛黑，這真是很年青了，您知道，年青人是常常相信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于是他迫切地問我解救經濟危難的辦法。我告訴他這是政治問題，因而不能在政治上得解決經濟上是沒有辦法的。這話說過去也就過去了，青年人匆匆地走去，我推想他是同他的什么有約會，所以沒有向下問。幾天之后，我又遇見他，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又提起政治的危難問題，問我怎么辦。我告訴他這是經濟問題，因而不能在經濟上得解決，政治上是沒有辦法的。是之為纏夾。他于是就被纏夾得莫明其妙了。然而謝天，他的約會似乎又不能教他再延遲，他又匆匆地走了。

走了之后，我忽然有點黯然，因為想到他臉上的顯明不悅。他是疑惑我在故意同他開玩笑。其實我并沒有同他開玩笑，我所說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這怎么講呢？這很容易講，譬如說這里有兩塊木板，我們把它們直立起，它們站不住，使之傾斜且兩個上端互相倚靠，便站穩了。你問我如何使甲木板站穩，我說必須使乙木板站穩，問我如何使乙木板站穩，我說必須使甲木板站穩。話纏夾而理并不錯。夫國事亦然也，經濟危機由于通貨膨脹，通貨膨脹由于收支不平衡，收支不平衡由于戰事及貪污，戰爭及貪污由于不能建立由人民作主的政治組織，此一面也。另一面是，政治混亂由于經濟凋敝及經濟利益沖突，經濟凋敝及經濟利益沖突由于經濟制度不合理之本質則是金融及資本之私人的壟斷。此兩面互為依靠。互為因果，因而我們不想解救危難則已，如想，就必須努力由這個纏夾的門檻跳過去。這或者又需要纏夾二先生來幫忙乎？真是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

張行健

中華民國三十六年三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