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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序章
漏盡五更,野犬的幾聲低吠,令單眼阿四從朦朧的睡意中醒來。從去年的夏天,他就患上夜尿癥,睡得總是不沉,稍有動靜就覺得憋得難受。他摸索著點上蠟燭,躑躅著走出天井。
從天井可以看到泛著青色的天空,“呀”的一聲,一只夜鳥展翅飛過,張開的大翅被單眼阿四的燈籠殘光映得鋪天蓋地。霎那間矮小的房子籠罩在一片黑影之中。旁邊草房肺癆伍伯帶著濃重湘西味道的咳嗽時不時響起,一陣陣急促如要追魂奪魄。
自從多病的妻子病死后,單眼阿四已經很少到街上,他雖然生活在城里,但這里的一事一物對他來說,似乎已經失去眷戀的理由,他的手藝逐漸被旁邊街上的年輕小伙趕上,昔日生意興旺,今朝門前寥落,“世道變了……”單眼阿四生活在這個漢口重鎮,然而隨著在城里的日子越久,他越覺得自己在塵世間只是一個荒誕的存在,他覺得他是向死亡而活的,他的每一天就是去面向黑色的死亡,去接近他,去摟抱它,直至一天,它主動纏繞著他,拖他到那個終結他一生荒誕了無意義一生的虛空地獄。
泛青的天空忽然露出一絲白亮的光,街道褪去一襲黑衣,隱隱約約看到它們的輪廓。單眼阿四不想回到床上去了,他睡不著,他腰酸骨疼,躺在床上好似被處以鞭刑。他寧愿猥瑣著蹲在天井的一角,望著暗紅的燈籠,聽著那些夜幕下的精靈發出的各種聲音,陷入他單調乏味的回憶之中。
天空漸漸從潑墨的顏色轉為青灰,屋檐、瓦當、水車、井臺籠著灰霧,滲著晨露,逐層現出它們的面目。還帶著剛剛睡醒的惺忪愣忡
“篤篤篤”他院落的木門響了三聲,在黎明時刻,悠遠具穿透力,仿佛一下下敲在單眼阿四的心口上。
單眼阿四嘴里發出一聲的驚訝叫喚,用他僅有的一只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那院門,他忽然覺得這道門后面隱藏著好多可以令他恐懼的東西,就憑這個黎明時分響起了的敲門聲。
“篤篤篤”依然不緊不徐的敲門聲再次響起。回蕩在寧謐的夜空中。
單眼阿四喊了一聲,誰這么早啊?單眼阿四的聲音像是從枯木里面生生提出來,干澀嘶啞。
依舊是那有節奏的“篤篤篤”聲音給他算是回應。
單眼阿四打開門,沒有看到人站在門外。
然后他就聽到一個聲音說話:““饒四住這里?”聲音很清脆。來自阿四的下方。
阿四低下頭發現原來一直站著一個小童。矮矮的,黛黑色的衣服,戴著瓜皮小帽。一只眼睛的阿四只顧著轉視周圍,沒有看到只及他胸膛的小童。
“你找誰?”
單眼阿四用他昏花的單眼端詳著孩童,見他臉圓如滿月,肥肥白白,但是不見瞳仁,只露出白白的眼球,“原來是個盲的”。單眼阿四頓時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惻隱。
“你找饒四什么事?”
“他家鄉人讓我帶信。”那盲童說。
“帶信?”怎么找個盲的帶信,單眼阿四狐疑。
“你是不是饒四?”
“我……我是,但我不認識字。家鄉也沒有親人了。信是誰讓你送的?”
“你是饒四,那就行了。信交給你。”那盲童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單眼阿四。單眼阿四接過那信,見信封泛黃,污跡斑斑,上面墨跡不清,他沒念過幾年書不認得上面的字。“信是誰讓你送的?”
單眼阿四又追問了一句。
盲童搖了搖頭,“我知道你就是饒四,雖然我看不到。”
“信我給你了。我是盲的,我也告訴不了你,信是誰讓我送的。”
盲童胖胖的臉忽然皺起一笑,嘴角一翹。“是你的就是你的,躲也躲不開。”
單眼阿四聽到這句話一驚,喃喃重復了一次。正當他想問“唉,你在這里等多久了……”
那盲童已經消失在晨霧之中。單眼阿四覺得霧氣就像有腳,在盲童的腳底追隨著,跟隨而去。
單眼阿四回到屋子里,喉嚨想塞進一個滾燙的山芋,又干又熱,讓他幾乎窒息過去。斟上一碗水,幾乎又嗆了一口。他捏著那封信,信好像一團火在炙烤著他的手心。“從來沒有人給我寫過信”,自從他父母雙亡離開家鄉二十多年來,與鄉下就隔絕了。他雙目尚好的時候,家鄉一位遠房的堂兄路過漢陽,見到來鳳老四銅藝的招牌,尋上門來,認了一回親戚,單眼阿四也有久別逢遠親的感覺,熱烈地招待了一回。然后這位堂兄一別就又是七八年過去了,家鄉再無消息,他的眼睛也變成只有一只能視物。
多病的妻子過身后,他銅藝鋪的生意因為缺乏人手做得太慢,逐漸被鄰街的小伙子搶去,就靠著幫城里的熟客補補鍋壺,茍且度日。
單眼阿四沒辦法平靜下來,他撫挲著店鋪里面的銅壺,銅器和那些工具,他覺得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涼,歲月好像潛入他身軀里面的螞蟥,日漸將他身體的汁髓吸干。讓他行尸走肉地活著。
他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過了一個多時辰,他上街去的時候,碰到迎面走來的落魄秀才顏秀才。單眼阿四小心翼翼地把顏秀才延請進門,用老銅壺斟上一壺茶,很客氣地跟他說,“家里,有人帶信來了,幫我看下是啥回事吧!”顏秀才也很詫異,亢聲怪道:”,喲,認識你十多年,沒聽說你家里有人么?“單眼阿四說,”是啊,是啊,我也覺得奇怪,家里沒幾個人,就剩一個二叔,年紀也不小了,干粗活的人,按理籮大的字認不了幾個,怎么就來了一封呢?”他顫顫抖抖地遞過了封信,說完那句話,他也覺得原來自己一直不安的原因就是這封不同尋常的來信,令他有種說不出來的惶恐。
“喲,老四啊,這是你家叔的信哦,看,寫著阿四吾侄。”單眼阿四,笑了一下,“真的是我叔哪,我就說嘛,我想來想去家里就那么個親戚的人了”,顏秀才舉信在身前開始讀信,他時而蹙額,時而舒展,似臉上陰晴不定,單眼阿四誠惶若恐在一邊站著,顏秀才就說了,“哦,老四,你叔說他自上月開始,現今回到寨里,家里人丁稀少,總覺對物思人,嗯,他又說這兩年鄉里是非瑣事,讓人感到很憋屈,想去四處游歷一下,對了,你叔說讓你回去鄉下一趟,因為他說有一些很重要的物事,要交給你去保管。”阿四就說“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呢?他為什么會想起我來?按理我這個叔叔今年都就六十來吧?”
顏秀才就說,這信模樣看上去是舊了點,可能是路途上帶信的人攀山涉水,不容易啊。不過倒是上個月初八寫的。阿四心想,二叔自從搬上山住后,已經渺無音訊二十多年,這次讓我回去保管什么東西呢?他沒有子女,難道是要安排什么身后事?又或者的確找不到人去保管它這些東西了。難道二叔有什么財物需要給我?一輪胡思亂想,阿四就跟秀才說“不如這樣你幫我寫個回信,說我這幾天就回去”。顏秀才平日只能在街上酸下那些市井之徒,難得有機會賣弄一下才學,拿出筆墨一揮而就,顯示落魄秀才也有幾兩墨水。
當日下午,單眼老四就找到漢陽城里面,經常往鄂西來回運貨的火生,把信交給他,囑咐他到了恩施,就找當地的郵驛,將信轉回鄉下的二叔。
過了十多天,單眼老四象平日一般,過得無聊而乏味,但是他數了一下,信寄出去,半個多月了,應該也有回音了吧?
這一天傍晚,正準備吃飯的他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開門一看,原來就是火生。火生一臉的不高興,“我說老四,單眼漢,你不是耍我吧,你不要搞這些花樣,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你都老大不少了!眼睛雖然少了個,但是心里面應該也是清楚的吧!”單眼阿四忙問是怎么一回事。
火生氣悻悻地道:“你讓我信送信給一個人幾年前就死了的人,你讓我送、送到他墳墓前去啊,要送你自己去送吧!”這幾句話令單眼阿四大吃一驚,“啊什么我的二叔幾年前已經去世!?”
“你村里的鄉親還把墳墓在哪里都給我指出來呢,難道還有錯嗎?人家還看著他過世的,你那個封信是不是十年前提出來,過十多個省繞一圈再轉給你!要不然就是有鬼了!”
火生氣呼呼地走后,單眼阿四馬上把信又重新拿給了顏秀才看,顏秀才說,“不會吧,這上面的明明寫著光緒二年六月初八,也就是上個月的事而已,難道你叔叔未死前就知道光緒皇帝登基?”
這一說,單眼阿四立馬就呆了。要不是別人仿冒,那就真的有鬼的,但叔父信中所述種種,外人又如何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