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小霜道，“公子有此心意，小女子心領(lǐng)了，只是這巫馬村數(shù)十年前就因為作孽太深，得到報應(yīng)，全村人包括我們戲班的人都受到孽報，最終均變成孤魂野鬼，其實你們應(yīng)該也知道，這條村本來已經(jīng)消失了，所以要說解救我們，談何容易，可能很快，它又再度消失了。”

杜川道：“燕姑娘，自踏上這條村時，就處處透露出詭異，我心中都有好多事情難以理解。比如說，是什么原因讓他們整條村都?xì)缌耍踔料Я耍俊?

燕小霜道：“唉，或者今晚一別，再會無期，這事在我心中郁結(jié)了半生，是應(yīng)該放下來的時候。那一夜，那一個晚上，發(fā)生的事非常恐怖，但是如何發(fā)生，因為什么發(fā)生，我卻說不出了然。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詳情，應(yīng)該說，那時其實我已經(jīng)死了。只是魂魄還在。而經(jīng)過那一夜，我們徹底魂飛魄散了。直至三十八年的輪回我們才以鬼魂的樣子回到這里。”她眼中閃過驚悸之色，哪一個晚上對她來說，是殘酷痛苦的記憶。

小霜道：“如果各位不嫌煩，我就將我所知的源源本本告知你們。”

杜川沉聲道：“正需要姑娘這樣做，不能弄清楚巫馬村發(fā)生過的事情，我們難以找到脫險的方法。”

小霜點了點頭道：“好吧，那我就從頭說起。我們戲班走南闖北，班主是巴渝人，那一年我們從武昌西上，想回巴渝家鄉(xiāng)登臺。路上我們的船停停唱唱，不知覺間就來到小牛渚這個地方。

這天中午，我還記得很清楚，我洗過頭正坐在船頭吹頭發(fā)，前面靠了一艘小漁船過來，他們把舢板搭過來后，就上來兩個人。

那上來兩個人，一個就是你們看到的村長，另一個是他的跟班，是個年輕人。他上得船來，就問，“你們班主在哪里？我們是巫馬村的，想請你們戲班去我們村唱臺戲。”

我就把班主喚了出來。當(dāng)時村長神神秘秘地拉班主過來聊了一會，班主開始很高興的樣子，后來就搖頭了。那村長急了，聲音也大起來。“咱們巫馬村是詩書傳家的古村，只是近年清江泛濫，淹沒了很多良田，才落得如此境地。要是當(dāng)年，那看得上你們這些流浪戲班，不從武昌漢陽請大老倌才怪。”

班主雖然是唱戲的，但也不是普通見識的人，他聽村長這樣說，臉上就不高興了。他說：“既然如此，那我們本來也沒有打算在這里逗留，村長你請便吧。”

村長拉著班主道，“不行，村里舉人公交代了，那晚必須得有戲班登臺助慶，時間緊迫，來不及再找了。剛才算我口不擇言，恕罪則個。”

班主只是搖頭，說行程緊迫，不能在此逗留。后來他們最終沒有談成。村長就領(lǐng)人走了。

走的時候，我就看到跟他來的那個男子，目光很討厭，一直盯著我看，一點都不忌諱。

我們見小牛渚風(fēng)平浪靜，很適合停靠一宿，休整下再走。班主在大家要求下，就決定停一宿。

傍晚吃飯的時候，跟我很要好的姐妹薛小憐就跟我說起一件事，她說剛才在岸上洗衣服的時候，聽到有兩個人在船后面很小聲地說著話，于是她就過去瞧瞧，結(jié)果她發(fā)現(xiàn)法海，他叫晏悲天，正在和一個漁民打扮的人在竊竊低語，那漁民打扮的人是一個精精瘦瘦的男人，顴骨高聳。”說到這個時候，管嵐和衛(wèi)哲呀了一聲，她們想說，這人應(yīng)該就是十三嬸三個兒子中的老大。

晏悲天這個人，一直在我們戲班就很離群，班主說他恃材傲物，心胸不廣。但是說他離群，又總有幾個古怪性情的人合著他。以前我只是覺得他人怪，沒有想到他后來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來。“小霜嘆息了一聲。她這一聲嘆息，柔綿動聽，內(nèi)里滿含凄怨。

晚上的時候，船就泊在巫馬村牌坊外的碼頭邊。整個戲班都睡著了。我朦朦朧朧即將入眠，突然房門打開，沖進來兩個黑影，他們一進來就用布帛將我口掩住，并低聲道：“不要出聲，我們不會害你性命。”

我大驚之下，想叫也叫不出來，見他們雖然蒙著臉，但眼神并不兇惡，再聽他們?nèi)绱苏f，稍為心安。然后他們其中一人就說，“把琵琶也帶走，跟我們?nèi)ヒ粋€地方。”他們尋到我的琵琶，把我雙手綁起來，嘴巴綁上布條。從船上爬到了一條小船上。船上還有就是小憐和素秋兩個，她們都是已被綁住。我們對望著，都很驚懼，也覺得奇怪。還奇怪的就是小憐平時用的古箏，素秋用的玉簫和我的琵琶都一起帶上了船。在深夜月色下，我們就沿著河道，一直向村子里頭駛?cè)ァ?

沿途穿過巫馬村街上那些吊腳樓，見到的情形跟你們今晚進來的差不多，都是烏燈黑火，但懸著紅燈籠。我們就這樣一直往后村去了。

待船停下來上岸，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一個小山丘，那幾個人押著我們，沿著小徑一直走上小山崗。山崗上荒草叢生，我們見到嶙嶙綠火，冷月殘碑，原來這里竟然是一個墳場。

那個晚上月亮很亮很圓，就好像舉手可及。往前走，看到前面有燈火，原來先有人在那里搭建好一座冥殿。冥殿是用紙扎的多，但是那些童男童女，車馬仆人都做得唯肖唯妙。冥殿前面站著七八個人，有些是仆人打扮。其中一個穿著考究，馬褂長袍，他轉(zhuǎn)過身來，打量了我們幾眼。唉，他就是你們剛才見過的巫馬老太爺。那個時候，他還未過六十。

巫馬老太爺那時臉色很溫和，對我們說，“幾位姑娘，今晚實在唐突，這么晚這樣子把你們請來了。你們班主不同意讓你們上來，我們只好讓你們屈尊了。我們沒有別的惡意，只想你們幫在下一個忙。”

我們都又驚又怒，但巫馬老太爺說完，就沒有理我們是否同意，他神情肅穆，轉(zhuǎn)身對著冥殿里面禱告了一番，然后開始點上香燭，擺上祭品。他忙完這些，就跟我們說：“先母乃四川成都人氏，生前最愛聽?wèi)颍绕湎矚g琵琶演奏，姑娘應(yīng)該是燕小霜吧。”

我就說是。然后他又問我的同伴，你們是薛小憐，賈素秋？她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點頭。我們都甚是奇怪當(dāng)時巫馬老太爺居然將我們記得這么清楚。

“麻煩幾位在我先母冥殿前唱上一段，以慰她在天之靈。”巫馬老爺對著我們說。

我們互相對望，驚懼不已，我大膽道：“我只會彈那幾首，不會彈冥樂。”

巫馬老爺嘆口氣，神情有點蕭索地道：“我也不喜歡聽冥樂，更不須你們彈，家母她最愛聽的就是霸王卸甲，你們就彈一段吧。”

我詫異道：“霸王卸甲需要眾多器樂，恐怕我們無能為力。”

巫馬老爺?shù)溃骸皵?shù)琵琶絕技，唯燕小霜。何況還有薛小憐和賈素秋合奏。你又何必謙虛？說實話，我們已經(jīng)等了你一段日子。“他眼睛盯著我，很有深意的樣子。我當(dāng)時就嚇了一大跳。覺得這一切早就有了安排。

我們對望了一眼，知道今晚若拒絕巫馬老爺，必然不肯罷休，也罷，既然來了，就演奏一曲。看他后面有何動作。

巫馬老爺讓人搬來凳子，并把琵琶、古箏等交還給我們。我們理好弦，就開始彈奏。《霸王卸甲》此曲一開始便是兩軍決戰(zhàn)垓下，一時聲動天地，瓦屋若飛墜，金聲、鼓聲、劍努聲、人馬辟易聲此起彼伏，然后一陣沉寂。待到勝負(fù)已見分曉，一片哀怨的“楚歌聲”響起，英雄末路的項羽發(fā)出“悲歌慷慨之聲”、“別姬聲”，后有“陷大澤有追騎聲”，“至烏江有項王自刎聲”，“余騎蹂踐爭項王聲”等等。《霸王卸甲》的主角是楚霸王出軍，最珠玉紛呈的是“楚歌”、“別姬”，沉雄悲壯，又凄楚宛轉(zhuǎn)，楚霸王在四面楚歌聲中與虞姬訣別的場面是最傷感動人的。人家說《十面埋伏》是戰(zhàn)歌，《霸王卸甲》則是挽歌。

當(dāng)我彈到烏江自刎，無顏過江東那段，琵琶低切，玉簫嗚咽，唉，真是英雄末路，兒女情長，巫馬老爺竟然嚎啕大哭起來。

而那冥殿在這個時候，竟然燭火明滅不定，一股怪風(fēng)吹來，吹得一片狼藉，那風(fēng)有如幽魂夜泣，凄涼哀絕。然而這股怪風(fēng)吹拂了片刻，竟而變成一個蒼老女人的聲音，冷笑道：“你莫要以為你做這番功夫，就會莫追究你的罪孽，你其身不正，教子無方，給堂堂家族蒙羞，我看你要用幾生幾世都難以彌補！”

巫馬老爺十分惶恐，他趴在地方，始終不起來。

那個聲音又厲聲叫道：“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送走我，你在做夢！巫馬家族的事情不解決，終會灰飛煙滅！”那個聲音隨著琵琶曲漸漸停息。

我非常驚訝，當(dāng)四弦一劃，一曲終了，眾人才扶起巫馬老爺，只見他臉上涕淚交流，哀戚之至。他嘶啞著嗓子跟我說，“燕姑娘，今日聽你一曲，如臨其境，恍如昨日。古人云，朝聞道，夕可死矣，聽完你的霸王卸甲，老夫也不枉此生了。”

我見巫馬老爺居然動情如此，感到十分驚訝，便道：“小女子技藝淺陋，請老爺勿怪。這樣我們可以回船上去了。”

巫馬老爺?shù)溃骸澳鞘亲匀唬辛藘蓚€仆人過來，讓他們送我們回去。”還讓人包了兩錠銀子作為曲資。我們當(dāng)時甚是歡喜，本來被嚇得不輕，反而逢兇化吉。

這個時候巫馬老爺神情蕭索，背向著冥殿揮了揮手道：“燒了吧，無論她愿不愿意，她在天之靈，都應(yīng)該要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