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青槐三人已經(jīng)在巫馬毅騰的大宅住上三日，這三日對于青槐來說，每日和巫馬毅騰交談的時光，就仿佛進入一座珠玉紛呈的寶山。她從小亦是家學(xué)淵博，星相占卜，琴棋書畫等雜學(xué)無所不窺。對于奇門遁甲的研習(xí)，其父親堪稱當(dāng)世泰斗。而這一切在跟巫馬毅騰比起來，令她均有不過如此的興嘆。巫馬毅騰每每能夠拿出截然不同的東西，讓她眼界大開。譬如那天晚上的梵亞玲，聲音之曼妙，意境之悠遠，讓她身心都沉浸其中，那種妙不可言的體驗深切回味。

她自出生以來，一直在隨父在湘西隱居，自從幼年母親病亡后，就跟著父親學(xué)降魔伏妖之術(shù)，那些學(xué)問艱澀沉悶，若不是她生性平和，甘于寂寞，恐怕早就半途而廢了。她與父親隱居在大山之中，每日朝露夕霞，見慣青山綠水，卻學(xué)不到人情練達的文章。終日所見都是仆人、山上的村民，父親來訪的好友，而年齡相仿的玩伴寥寥可數(shù)，心慧年紀比她長好幾歲，已經(jīng)是她最能說貼心話的姐妹。

這次為了尋找好友心慧，她堅持下山，除了真的是姐妹情深，還有就是她實在希望見識一下外邊的光景。父親無奈之下安排了郭大叔和靈兒陪同，才讓她出來游歷。當(dāng)見到巫馬毅騰并逐步熟悉后，她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動，世上竟然有如斯學(xué)問，世上又竟有比父親更知識淵博之人。而此人只不過是三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文質(zhì)彬彬，風(fēng)度翩翩。

她覺得這幾天的相處，似讓她的心就好像脫韁的野馬，忽然在藍天綠草的廣闊草原，策馬馳騁，再無羈絆，極目處，水草豐美，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又如初登華堂，步步所見，均為精美絕倫、流波四轉(zhuǎn)的雕飾……

而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眼前這名留洋歸來的巫馬少爺帶來的。她經(jīng)常有這樣的一種感覺，就是這一次出行，最大的收獲就是在這大宅里的日子，此生至今最大的幸運，隱隱就覺得是認識這大宅的主人，正是他，帶領(lǐng)她到了另一個她完全不知曉的世界。正是他，讓她心弦被輕輕撥動，夜闌人靜之際，時而浮現(xiàn)他的身影，即使在睡夢之中，間而與之?dāng)y手漫步庭院，吟風(fēng)賞月，切磋詩文。

那種患得患失的奇異感覺象傍晚的風(fēng)輕輕軟軟地漫過來，夜霧一樣飄移著，濕濕地飄落在她無暇的面頰上；又象是琴弦上的一串弦音，讓她的憂郁、寂寞情感水波一樣流瀉了。可惜當(dāng)她剛剛沉醉其中便沉了開去，努力想去把握住卻終是煙消云散。似他腮邊的一抹微笑，恍惚間乍現(xiàn)即逝，似乎一刻也留不住他，不經(jīng)意間便隱沒于千丈紅塵。

這天下午，青槐托著腮，坐在陽臺欄桿邊思忖著的時候，傳來腳步聲，接著一把渾厚磁性的聲音響起來。“青槐，你剛才專注的樣子真好看，我能給你畫幅畫像嗎？”巫馬毅騰從側(cè)面走過來，眼神熱切。

“啊，我？給我畫幅畫像？”青槐有點羞澀地站起來。

“你是我所見最美的東方女子，可惜這世上流傳的有名人像畫都是以西洋女子為模特，我巫馬毅騰就一直不服氣，偏不信我們東方的女子容貌會比她們遜色。”

青槐閃著大眼睛，惑道：“何謂模特？“

巫馬毅騰一笑，道：“模特是洋話，模特由大不列顛帝國語言中的“Model”音譯而來，指擔(dān)任展示繪畫藝術(shù)的人物。模特須在體型、相貌、氣質(zhì)都有獨到之處。青槐你有典型的東方女子的柔美，氣質(zhì)如空谷幽蘭，我相信我畫出來后，一定備受世人矚目。“

青槐俏臉通紅，道：“那有你說得那么好啊……不過，我看過你的畫像，栩栩如生，技法和我們水墨工筆畫全然不同。”

巫馬毅騰道：“國畫重寫意，西洋油畫重寫實，作法也大相徑庭。不過我以為能保存青槐你的絕世容顏和神態(tài)，西洋油畫有其獨到之處。你就聽我話一次好吧？”

青槐貝齒輕咬下唇。似在猶豫，良久才道：“我有點象試試。……嗯，不過我還有一個要求。”

巫馬毅騰聽青槐答應(yīng)，甚為開心，情不自禁竟握著青槐的纖手，道：“什么要求，我照做就是。”

青槐眼中露出一絲狡黠，很快就把手抽出，道：“我也要用工筆技法畫一幅描繪你在這座大宅的畫。你給我做次——模——特。”

巫馬毅騰哈哈笑道：“那有何難，原來青槐你亦擅長丹青，那實在太好了。”

青槐嘴角蘊笑：“看我們大清的土畫法跟我們巫馬少爺?shù)奈餮螽嫹ㄏ啾龋莻€更為傳神。”

“那難說，在形神方面，我覺得國畫毫不遜色，”巫馬毅騰道：“不過就要辛苦你，可能要坐一兩個時辰，我要對著你臨摹。”

“這有何難，我修道學(xué)法之時，我爹爹還讓我?guī)讉€時辰不能妄動呢。”青槐笑道。

青槐坐在陽臺上的藤椅上，傍晚的斜陽照在她秀美的臉龐上，陰晴光影互見，在腮邊形成一道明亮悅目的金邊。她微微彎的秀眉，長長的睫毛，望著前方，略帶憂愁，嘴唇濕潤，露出白白的貝齒。

巫馬毅騰看得幾乎停筆不動。直到青槐催促他，他才恍然大悟，他手中鉛筆連揮，刷刷有聲，時而看看青槐，揮筆連畫，時而沉思，整個人陷入一種忘我的境界之中。過了約半個時辰，他取來調(diào)色板和畫筆，涂涂抹抹。青槐見他如此認真，方才忐忑的心情慢慢下來。

夕陽慢慢收盡最后的余暉，隱入到天際的浮云里面。天空只剩下一小片火紅的顏色。上弦月升起，暮色四合。駝?chuàng)]走進來掌上一盞煤油燈。

“好了！”巫馬毅騰如釋重負，青槐覺得已經(jīng)有些酸痛，她揉了下脖子，走到畫板前。忍不住掩嘴驚呼了一聲。

“這是我嗎?連我自己幾乎都認不出來！”

“當(dāng)然！難道青槐你在說我畫的完全不像？”

“不，象，嗯，不，不象。我不知道怎么說呢。”青槐一臉羞紅，語無倫次。

“我只是覺得，你把我畫的太漂亮了。”

“青槐，”巫馬毅騰拉起青槐的纖手，輕聲道：“作畫就是要將世間美好的事物呈現(xiàn)出來，而你就是這世上最美的女子。我只不過是再現(xiàn)出來而已。”

青槐滿臉通紅，心馳沈醉，卻沒有象上一次那樣抽回手，只是雙眸星芒流動，注視著那少女畫像，一臉喜色。

“這只是畫了一半，下來我還要在細微處反復(fù)修改，到時才是空谷幽蘭真正盛開之時。”

青槐咬著嘴唇，輕輕道：“那我就等著。”

巫馬毅騰含笑道：“不過在我沒有改好前，你剛才說的要為我畫一幅丹青的話……”

青槐笑道：“你趕緊給我做模特，我要獻丑了。不過，我怕不入方家法眼，作畫的時候你不準進書房來看我。“

“哈哈，恭敬不如從命！”巫馬毅騰道。

次日，青槐持著一卷畫走到巫馬毅騰跟前，臉上似淡抹胭脂般，“賈季兄，我……雖然沒有你畫得這么好，但還請你評點一下了。”。

巫馬毅騰笑道：“青槐你的丹青我不看都知道，肯定是妙品，方才我在書房看你昨晚調(diào)和的水墨，就知道必然是大家手筆。”

巫馬毅騰展卷一看，果然就是大宅附近的山水圖。描繪遠山隱約，連綿起伏，群峰爭奇的山巒，再下是清溪薄瀑，天水一色，高峰突起，遠岫渺茫。山間叢林茂密，點綴一座孤樓，山腳下村舍、吊腳樓，水中則有漁舟垂釣。山水布置疏密得當(dāng)，層次分明，其間大片留白，山石的勾、皴，用筆頓挫轉(zhuǎn)折，隨意而似天成。長披麻皴，枯濕渾成，灑脫而極富靈氣，洋溢著平淡天真的神韻。

全圖用墨淡雅，僅在山石上普染一層極淡墨色，并用稍深墨色染出遠山及江邊沙漬、波影，峰巒起伏，形態(tài)各異，峰巖錯落有致；樹木叢生，姿態(tài)萬千，生長于山間江畔，參差不齊而又疏密有致；江河小溪迂環(huán)于山腳，彎彎曲曲，恰似蛟龍暢游于山海之中；山腳下小溪邊一人負手而立，長身黑衫，凄神寒骨，寥寥幾筆，遺世獨立的感覺。

“好筆法，吾師也！”巫馬毅騰贊嘆道。“青槐，沒想到你一個女子，竟然畫出如此雄奇雄秀蒼莽，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靜結(jié)合，優(yōu)雅兼蓄，具有淡雅的畫風(fēng)。難得難得。看來幸虧我在你面前畫的是西洋畫，不然顏面無存啊。”

青槐含笑道：“顏什么面無存啊，就你在作畫方面的造詣，我是井底之蛙。”

巫馬毅騰正想繼續(xù)夸青槐兩句，只是他的目光落在那山水畫落款的印上，頓時咯噔一下，整個人如遭雷擊。

原來青槐使用的印章造型古樸雄渾，是古印中的圖文印。又叫做璽印。上面是三個古漢篆字“臣當(dāng)多”，下面刻的是一頭白虎，那白虎雖寥寥數(shù)筆，但威武無匹，躍然欲出。

巫馬毅騰抖聲道：“青槐，你……你這方印怎么這么奇怪？”

青槐一笑，道：“這方印是我爹爹一直用開的，后來轉(zhuǎn)贈給我了。我平時不作畫，作畫也不好意思蓋自己的印。但想著這幅山水圖沒有印章，似乎失色不少，才冒然蓋上去的。怎么了，這樣影響了畫作的美感？”

巫馬毅騰道：“青槐，你難道不知道這方印已經(jīng)在人世間消失了千余年，原來是落在你這里？”

“啊？”青槐訝然道。“這方印，爹爹只說是一方閑章。難道它有很大的來頭？”

巫馬毅騰一臉凝重，他輕輕地扶著青槐雙肩，道：“你父親當(dāng)真沒有跟你說過這古印的來歷？”

青槐見他如此嚴肅，心念電轉(zhuǎn)，本想道這古印父親曾經(jīng)說過具有意想不到的靈力，并告誡過使用的禁忌。但見巫馬毅騰此刻盯著他的眼神，充滿了驚喜，困惑，急切，忽然一種莫名的戒心泛起，她話到嘴邊，嘎然而止，只是搖了搖頭。

“青槐，我有個不情之請，你這方印可否借我一觀。我想看看是否真品？”

青槐從懷中取出一方古印，遞過去給巫馬毅騰，道：“賈季兄言重了。這印有何特殊，好像對它深有興趣？”

巫馬毅騰接過古印，只見觸手溫潤，那印采用上古玉石雕刻而成，更難得通體殷虹的血石，刻的是陰文，印法古樸，刀法鈍拙，“臣當(dāng)多”三字瘦削如劍，白虎氣勢凌厲。他仔細看了一炷香時間之久，青槐忍不住碰了他一下才醒覺過來。他皺眉道：“如果這是贗品，則可謂青出于藍了。它絕對就是傳說中的那方古印。”

青槐笑道：“好了，大學(xué)問家，爹爹沒有告訴我這古印的來歷，輪到你來告訴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