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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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獻給薇拉
作者前言
……一九三〇年五月,在寫完《眼睛》之后,我立即開始著手創(chuàng)作《榮耀》,年底便完成了這部書稿。當(dāng)時我和妻子還沒有孩子,我們在柏林西部盧伊特波爾德大街上一座龐大陰暗的公寓里租了一間客廳和臥室。那公寓是獨腿將軍馮·巴德萊本先生的住所,他上了年紀,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專心修訂家譜。他那寬大的前額有幾分納博科夫家族的特征,事實上,他與著名國際象棋手巴德萊本[1]確實有點血緣關(guān)系,后者像我筆下的盧仁那樣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初夏的某一天,《當(dāng)代紀事》的主編伊利亞·豐達明斯基從巴黎來,要買下我那還處在“生根階段”(好比是收獲之前的莊稼地)的書稿。他是個社會革命黨人、猶太人、熱情的基督徒和學(xué)識淵博的歷史學(xué)家,總之是個討人喜歡的家伙(后來德國人在一座死亡集中營里殺害了他)。交易談妥后,他興奮地拍著大腿,從我家暗綠色的沙發(fā)上站了起來,這個畫面至今還栩栩如生地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
本書曾經(jīng)有過一個相當(dāng)迷人的書名《浪漫年代》(后來棄之不用是因為我傾心于更精練的詞“榮耀”,它意指“英勇的壯舉”、“高尚的行動”),我原本想選這個名字,部分原因是我受夠了西方記者把當(dāng)今時代稱作“物質(zhì)的”、“實用的”、“功利的”或諸如此類的呼聲,但主要還是出于我寫這部小說的意圖。這是我唯一一部帶有意圖的小說,著重揭示了我那年輕的流亡者在最平凡的樂事和看似無意義的孤獨冒險經(jīng)歷中發(fā)現(xiàn)的激情與魅力。
如果由我自己來指出這部小說的不足,那么某些類型的評論家就會無事可做了(特別是其中那些狹隘無知的家伙,我的作品對他們產(chǎn)生了如此奇怪的影響,也許竟會有人以為是我在幕后用催眠術(shù)害得他們做出一些無禮舉動)。毋庸置疑,在這部小說近乎淪落為虛假的異國情調(diào)作品或平淡無奇的生活喜劇后,它提升到了一種極度純情和充滿憂郁的藝術(shù)境地,這種文學(xué)高度只有在我很久以后寫成的《愛達》中才會再次達到。
那些想在書中尋找人道主義內(nèi)容的人也許會問:《榮耀》的主人公與我其他十四部小說(包括用俄語和英語寫的作品)的主人公們有什么聯(lián)系?
馬丁是我筆下所有年輕男性中最善良動人的形象,而暗眸無神、黑發(fā)粗糙的小索尼婭(從名字來判斷,她的父親帶有切列米斯人[2]的血統(tǒng)),任何精通愛情游戲和情場規(guī)則的人都會認為,雖然她無疑是個喜怒無常、冷酷無情、賣弄風(fēng)騷的女人,但她是我筆下所有年輕女性中最為異乎尋常地迷人的形象。
如果說馬丁在某種程度上還可以認作是我的遠親(他更討人喜歡,但也比我幼稚得多),我與他在童年記憶和長大后的個人好惡方面存在某些共同點的話,那么他那對平庸的父母則恰好相反,從任何理性角度看都不像我的雙親。至于馬丁在劍橋大學(xué)的朋友們——達爾文從頭到腳都是虛構(gòu)的,穆恩也是一樣,而“瓦季姆”和“特迪”在我過去讀劍橋時確有其人,他們以N. R. 和R. C. 的姓名縮寫形式出現(xiàn)在我的回憶錄《說吧,記憶》(一九六六年)第十三章的倒數(shù)第二段里。濟拉諾夫、伊戈列維奇和格魯濟諾夫,他們屬于這樣一類人——在政治立場上站在極左的舊派恐怖主義分子和極右的立憲民主黨人之間,一方面遠離君主主義者,另一方面又同樣遠離馬克思主義者。正是在連載《榮耀》的那本雜志的追隨者中,我與這類人多有接觸,但上述三位都不是以某個真實具體的人物來描摹的。我認為自己有責(zé)任在本書中為這種政治形態(tài)作出適當(dāng)?shù)拿枋觯▽Χ砹_斯的流亡知識分子,也就是我俄語作品的主要讀者而言,由于他們熟悉這種政治理念,對它有著像對常識那樣下意識般的精確感,所以他們馬上就能明白我在說什么),因為有一點事實我仍然無法接受:美國的知識分子受到布爾什維克宣傳的影響,一直以來完全忽視了在俄國僑民中存在著的活躍的自由主義思想(一九四〇年,在紐約,當(dāng)我說我既不支持蘇維埃也不支持君主制時,一位眼光特別狹隘的左翼作家興致勃勃地問:“這么說,您是個托派分子嘍?”)。這一點真值得我每年用放煙火般接連不斷的蔑視和諷刺去揭露它,以示慶祝紀念。
然而,《榮耀》的主人公馬丁對政治不感興趣,這是塑造馬丁的魔法師手上的兩套主要法寶之一。馬丁的命運賦格曲的主題就是實現(xiàn)愿望。他是一個“夢想成真”的人,是人中的珍品。但是,實現(xiàn)愿望的過程本身必然貫穿著強烈的懷鄉(xiāng)情結(jié)。對童年幻想的追憶與對死亡的預(yù)期結(jié)合在了一起。馬丁最后去禁地佐爾蘭德(與納博科夫在《微暗的火》中虛構(gòu)的國度贊巴拉毫無關(guān)系!)時所走的那條危險小徑,就是在兒童房墻上的水彩畫里那條蜿蜒曲折、帶有童話色彩的林間小徑的延續(xù),通往一個沒有意義的終點。或許,“如愿以償”這個標題對于本書會更為理想:納博科夫不可能沒注意到,俄語“英勇行為”一詞在英語里往往被譯成“功績”,而編纂者在圖書目錄中采用的正是后者;但是,一旦從中覺察出動詞“利用”的含義,那么俄語“英勇行為”的隱含意義——雖然這種行為很高尚很光榮,卻無益無用——就立即消失了。因此作者選了“榮耀”作為英語書名,與原俄語書名相比,它離字面意義更遠,更間接,卻更加深刻地表達了俄語書名的隱含意義及其在驕陽下伸展開的所有紛繁復(fù)雜的自然聯(lián)想。這就是崇高事業(yè)和無私成就的榮耀,是塵世間的榮耀和不完美的世間天堂的榮耀,是彰顯個人勇氣的榮耀,也是光輝燦爛的殉道者的榮耀。
如今,弗洛伊德心理學(xué)說已經(jīng)備受質(zhì)疑,作者吹著驚訝的口哨回憶起,在尚不遙遠的過去,比方說,在一九五九年前(也就是作者為他的英語小說寫的七篇前言中的第一篇問世之前),大家都以為父母離異必然會導(dǎo)致孩子的人格產(chǎn)生分裂。馬丁父母的分居對馬丁的心靈絕沒有這樣的影響,把馬丁闖回祖國和他的父親早逝扯在一起,這種做法只有對一個在噩夢般的考試中絕望掙扎的笨蛋來說才算可以原諒。而滿腹空歡喜地指出馬丁愛上的姑娘和他的母親有著同一個名字,這同樣是十分輕率的。
我的第二套法寶就是:我雖慷慨地賜予了馬丁許多天賦,卻有意沒把才華加進去。要把他塑造成畫家或作家,那太容易了。要讓他成不了畫家或作家,同時又賜予他通常是從事創(chuàng)作的人才會有的敏銳感官知覺,要做到這一點絕非易事。不讓他在藝術(shù)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不是為了逃離現(xiàn)實(只是在不太喧鬧的樓層上有一間打掃得較為干凈的陋室罷了),而是為了緩解生存的難受感——那又是多么殘酷!建立自己小小的,卻又光芒萬丈的功績的誘惑占了上風(fēng)。結(jié)果使我想起了自己以前設(shè)計的一道象棋謎題,它的美妙之處在于自相矛盾的第一步:白后有四個棋格可走,但在其中每個格子上,對處于四種死局中的一匹白馬而言,白后都成了障礙(這么厲害的棋子——卻是個“障礙”!)。換句話說,白后成了完全無益的障礙,成了棋盤上的多余棋子,在接下來的棋局中不起任何作用,它不得不自我流放到一個中立的角落里去,待在一個行動遲緩的小卒后面,停在那里不動,無所事事,默默無聞。要想出解決這道難題的一步棋是異常困難的。《榮耀》也是這樣。
作者相信,睿智的讀者不會熱衷于去翻閱他的自傳《說吧,記憶》以尋找相同的素材或相似的背景。《榮耀》的趣味在于別的地方,它創(chuàng)造出推動情節(jié)的幻象,需要讀者從細小事件的彼此呼應(yīng)和相互聯(lián)系中,從小說前后的跳躍切換中去搜尋:一個時隔久遠的白日夢直接化作抱在胸前的足球帶來的幸福,或是書中偶爾出現(xiàn)的場景——馬丁母親在小說勾勒的時間框架外傷心哀慟,而讀者只能去猜測這一抽象的未來,甚至在他已經(jīng)快速翻閱過最后七章,看到情節(jié)沿著瘋狂的曲折軌跡向后發(fā)展,所有人物在暴風(fēng)驟雨般的尾聲中粉墨登場,使故事達到高潮之后,最終恰恰沒有發(fā)生什么特別的事——只是在一個潮濕晦暗的日子里,一只鳥兒停在柵門上而已。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一九七〇年十二月八日于蒙特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