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馬丁或與科利亞互傳足球，或與麗達在海濱的礫石中尋找那些稀奇的小玩意（一塊帶有彩色斑紋的圓形卵石，一塊因生銹而起粒的紅褐色小馬蹄鐵，一片使他想起童年和比亞里茨海灘的被海水沖得光滑的淺綠色碎瓶玻璃）的時候，馬丁對那場夜遇感到奇怪，懷疑這件事是否真的發生過，并越來越堅定地把它發生的地點挪到另一地方，在那里，他根據心靈的需求從世界中挑選出來的一切事物都生了根，開始成為美好而獨立的存在。波浪變大了，泛起了泡沫，整個翻騰起來，延展開去，在礫石上奔逐，但它沒有堅持住，在被沖擊的小石子沉悶的響聲中滑了回去，還來不及退盡，新的浪潮又帶著同樣流暢快樂的拍濺聲掀了起來，挺直身子，到了最高處，形成一層透明的幕簾。科利亞把找到的一塊木片扔得老遠，讓獵狐（犭更）狗[20]“女士”叼回來，“女士”一下子抬起前爪，在水中跳躥，緊張地游起來。接踵而至的海浪挾住了她，有力地卷著她，然后安然無恙地把她送回岸上。然后她會把從海里搶回來的木片放在自己面前，急劇地抖動身子。麗達只在每天清晨與母親和索菲婭一起游泳，當兩個男孩子光著屁股在海里游泳的時候，她會退到一塊懸崖上去（她稱它為艾瓦佐夫斯基崖，以紀念這位畫家的海景畫[21]）。科利亞像韃靼人那樣翻滾著游，而馬丁以游得快和姿勢正確的自由泳為傲，那是在北方的最后一個夏天里，一位英國家庭教師教會他的。不過，無論是科利亞還是馬丁都不會游出很遠，為此馬丁最甜美、最攝人心魄的幻想之一便是在遭遇海難后，在茫茫黑夜中的一片波濤洶涌、浩瀚空蕩的海面上，他只身托起一位克里奧爾混血姑娘浮出水面，而就在昨晚，他還曾與這名女子在甲板上共舞，跳著輕快的探戈呢。游完泳后一絲不掛地躺在熾熱的石塊上，仰著頭看著柏樹像黑色的匕首般深深刺向云霄，真是驚人的愉快。科利亞是雅爾塔一位醫生的兒子，全部生活都是在克里米亞度過的，他把這些柏樹、令人充滿激情的天空，還有那像長著閃光鱗片似的、藍得出奇的大海都看作是日常應有的東西，因此馬丁很難把他吸引到自己喜愛的游戲中來。在馬丁的想象中，科利亞也恰好流落到了那一座荒無人煙的島嶼上，后來成了那位混血姑娘的丈夫。

晚上，他們通過柏樹構成的狹窄長廊登上阿德列伊茲。這座大得出奇的別墅有許多階梯、過道和回廊。它建得很是巧妙，有時候讓人無論怎樣都無法確定自己身在哪一層樓，因為沿著某段階梯向上走，你會突然發現自己不是在頂樓，而是在花園的露臺上。別墅里已經透出黃色的煤油燈光，從主陽臺上傳來說話聲和杯盤聲。麗達轉到成人圈里去了，科利亞飽餐之后馬上倒下睡覺了，馬丁坐在黑暗中的底層臺階上，一邊吃著掌心里的甜櫻桃，一邊傾聽著歡樂快活的話語、伊萬諾夫的哈哈大笑、麗達那喋喋不休的安逸閑話和她父親與口吃卻愛嘮叨的畫家丹尼列夫斯基之間的爭論。總的來說，這里經常有許多客人——戴著艷麗頭巾、哧哧傻笑的姑娘，雅爾塔的軍官，還有在去年冬天紅軍進攻時集體逃進山里、驚慌失措、上了年紀的鄰居們。他一直弄不清楚是誰帶誰來的，誰與誰交好，但是麗達的母親，一位披著披肩、戴著眼鏡的低調婦人，卻總是表現出無限的好客。于是有一天，阿爾卡季·扎良斯基也來了。他又高又瘦，臉色死白，和劇院里的戲班子有著這樣那樣的聯系——他也是那群行為荒唐的人之一，這些人在前線巡游表演配樂朗誦，在小城毀滅前夜組織戲劇演出，潛逃出城去購買肩章卻又從未跑出多遠，結果反而奇跡般地為《愛之夢》的最后一幕戲搞到了一頂大禮帽，回來時高興得直喘氣。他有點禿頂，從側面看很有活力，但是一轉過正臉就顯得不怎么俊朗了：爛泥色的深褐眼珠，眼窩下眼袋鼓脹，嘴里還少了顆門牙。至于性格方面，他這個人倒挺溫和，心腸好，重感情，當夜里大家出去散步時，他就用天鵝絨般柔和悅耳的男中音唱道：

還記得嗎——我們曾經坐在海邊，

看那落日的余暉染紅了天空。

或是在黑暗中講一則亞美尼亞笑話，同樣有人會在黑暗中發出笑聲。第一眼看見他，馬丁就驚訝地，甚至有些害怕地認出，他就是那個讓自己站到墻邊、要槍斃自己的醉漢，但扎良斯基看來什么也不記得了，所以那個戴德曼到底是什么人仍是不解之謎。扎良斯基是個不同尋常的酒鬼，喝醉后就大鬧一通，而那把有一次重新出現的手槍——那是在雅爾塔高原上野餐的時候，在一個沐浴著月光、散發著麝香葡萄酒氣味的夜晚，蟋蟀聲不絕于耳——原來是把沒有子彈的空槍。扎良斯基叫喊、威脅、低語了很長時間，講著自己不幸的愛情。有人給他蓋上一件軍大衣，他便睡下了。麗達靠近篝火坐著，用手掌撐著臉，她凝視著躥出的火星，火光在那雙映成褐紅色的閃亮眼睛里跳動。過了一會兒，馬丁站起來活動雙腿，沿著綠草叢生的斜坡向上走，走近了懸崖邊。在他腳下是一道黑暗寬闊的無底深淵，而在深淵后面就是大海，一輪滿月從海平面上初升，仿佛在將海面抬高，愈拉愈近，海中有一條月色溶溶的“土耳其小徑”延向地平線，變得越來越窄。左邊，在黑暗中，在神秘的深處，是雅爾塔城內鉆石般璀璨的閃爍燈火。馬丁轉過身，看見稍遠處的篝火上躥動的火苗，它周圍人們的身影，還有往火里投樹枝的手。蟋蟀不停地叫著，刺柏燃燒發出的陣陣芳香不時飄來，在黑乎乎的高山草原上方，在絲綢般柔滑的海面上方，籠罩一切、廣袤浩瀚、星光閃爍的灰藍色天空令人頭昏腦漲。馬丁突然又體驗到了童年時不止一次體驗到的感覺——他的所有感官知覺都變得異常敏銳，令他難以忍受，他的胸中奔涌著一股神奇而迫切的沖動，另外還有別的什么東西，只要有了它，馬丁就覺得自己不會虛度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