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榮耀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2715字
- 2019-01-14 11:19:29
無論是對麗達還是對她的兄弟,馬丁都沒有告訴他們自己父親的死訊,因為他擔心自己不能泰然自若地說出這件事,而流露出感情則是失禮的舉動。自幼母親就教育他,一個人的痛苦即使再深重,也會在人群中消散、退卻,化作無形,與對話者的類似情感體驗幾無二致,因此,在眾人面前公開討論深刻的個人情感不僅庸俗,也是對感情的褻瀆。她不能忍受墓地花圈的絳帶上用銀色寫著“獻給年輕的英雄”或“獻給我們難忘的乖女兒”,指責那些循規蹈矩但又多愁善感的人,這種人失去至親后,以為可以在大庭廣眾下哭得死去活來,可到了別的時候,在交好運的日子里,即使滿腔歡喜,他們也絕不允許自己當著陌生路人的面露出笑容。大概在馬丁八歲時,有一次,他企圖把一條毛茸茸小狗身上濃密蓬松的毛剪光,結果無意中剪到了它的耳朵。他想說他本來只打算把小狗身上多余的亂毛剪掉,然后用顏料將它涂成老虎的模樣,但不知為何這個解釋讓他難以啟齒,他面對的是母親無言的憤怒。索菲婭命令馬丁褪下褲子,臉朝下趴下。他默默地照做了,她也默默地用黃褐色牛筋做的馬鞭抽打了他,然后他拉上褲子,她幫他把褲子扣到小背心上,因為他一開始就扣歪了。馬丁離開家去了公園,只有在那里,他才無所顧忌地痛哭了一場,將淚水傾灑在越橘樹叢中,與此同時,索菲婭也在自己臥室里痛哭流涕。到了晚上,看見胖乎乎的馬丁快快活活地坐在浴缸里,輕推玩弄著賽璐珞做的天鵝,她差點又哭起來。隨后她站起身,給孩子背上抹肥皂,看見在他嬌嫩的屁股上有好幾條鮮紅的鞭印。這樣的體罰只發生過一次,索菲婭從未像法國和德國的母親們那樣因為一點小事而打孩子的耳光。
馬丁很早就學會了克制流淚和不流露感情,在學校里他那種不動聲色、無動于衷的神態使老師也感到驚訝。同時他也很快發現,自己身上有一種迫切需要掩蓋的弱點。十六歲時,在克里米亞,這個弱點給他帶來了一系列的痛苦折磨。馬丁發現,有時候他非常害怕給人留下怯懦的印象,落得個膽小鬼的名聲,而在他身上下意識發生的恰恰是膽小鬼才會有的反應——臉變得刷白,雙腿打戰,心也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暗自承認,自己缺乏那種與生俱來的沉著冷靜,但不管怎樣,他依然下定決心要在行動中表現得英勇無畏。與此同時,他的自負感和自尊心都大大地膨脹了。麗達的兄弟科利亞與他同歲,但發育不好,個子很小,瘦得皮包骨頭。馬丁覺得,自己不用特別費勁就能將科利亞撂倒在地。不過,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打輸,他仍然焦慮不安,想象中的失敗令他深惡痛絕,以至于他從未想和同齡人科利亞進行摔跤比賽。相反,馬丁卻愿意接受伊萬諾夫的挑戰,后者是一位二十歲的騎兵軍官,渾身肌肉硬朗飽滿(半年后,他戰死在梅利托波爾[19]城下)。伊萬諾夫對馬丁毫不手軟,在一陣令人疲憊不堪的激烈扭打過后,最終滿臉通紅、咧嘴大笑的伊萬諾夫將馬丁壓倒在草地上。還有一次,馬丁從麗達家所在的阿德列伊茲別墅回家,那是一個克里米亞的溫和夜晚,韃靼人的土墻在月光下映射出如白堊般朦朧的淺色微光,反襯出柏樹深藍色的暗影。突然,在那條通往公路的碎石小徑上,一個人影從他面前的拐彎處冒了出來,用低沉的聲音問:“誰在那兒?”馬丁懊惱地注意到,自己的心臟在那一刻停跳了一拍。“啊哈,肯定是韃靼佬戴德曼?!蹦莻€聲音又說。緊接著,從陰影中浮現出一張男人的臉,慢慢地朝他逼近。
“我不是,”馬丁說,“請讓我過去?!?
“我說你就是戴德曼–艾哈邁德?!蹦侨藞猿值?。他的聲音雖輕,口氣卻變得更加陰沉,在柔和的月光下,馬丁發現他手里擎著一把巨大的左輪手槍?!奥牶昧恕镜綁厓荷先??!蹦侨税淹{的口吻換成了平常的安撫口氣。黑暗再次吞沒了他那握著黑手槍的蒼白的手,但一點閃光依然停在那個地方。馬丁面前有兩種選擇,一是堅持解釋清楚,二是竄進黑暗逃跑?!拔蚁肽钦J錯人了?!彼麑擂蔚卣f,并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站墻邊兒去!站墻邊兒去!”那人厲聲尖叫起來。
“這里什么墻也沒有。”馬丁說。
“那我就等它長出來?!蹦侨四涿畹卣f,然后是一陣咯吱咯吱的碎石響動聲,不知他是蹲了下去還是坐在了地上——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楚。馬丁一直站在原地,感到整個左半邊胸口似乎微微發癢,仿佛那支看不見的槍管正瞄準了那里。
“動一下我就打死你?!蹦侨肃止局€說了另外一些聽不清楚的話。馬丁站啊站啊,站了好一陣子,腦中苦苦思索著手無寸鐵的冒失鬼如果處在他的境地會怎么做。他什么也想不出來,于是突然問:
“您想抽煙嗎?我有煙?!?
他不知道為什么嘴里會冒出這句話來,立即覺得羞愧難當,特別是他的提議也沒有得到回答。于是馬丁認為,唯一能挽回這句丟臉的話的做法便是徑直朝那個人走去,如果有必要就把他撂倒,然后走開。他想到了明天的野餐,想到了麗達的大腿,那雙像上了清漆一般被曬成金褐色的大腿,還想象著,也許是父親在今天夜里等著見他,并為相見做著什么準備,同時馬丁又感到對父親有一種奇怪的敵意,后來他為此自責了好久。大海喧囂,相隔同樣的間隙發出沉重的浪潮拍擊聲,蟋蟀像上緊的發條,清脆的叫聲此起彼伏,而在這片黑暗中站著他這么個傻瓜蛋。馬丁這才發覺自己一直用手護著心口處,他猛然向前走去,心中暗想:這是他最后一次做膽小鬼了。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馬丁在那人的腳上絆了一下,但那人也沒有把腳收回去:他坐在地上,弓著背,垂著頭,輕輕地打著呼嚕,身上散發出一股濃烈嗆人的酒味。
安全到家后,馬丁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覺,第二天早晨,他走到爬滿紫藤的涼臺上,心里后悔沒有解除那醉鬼的武裝,不然他可以用這把繳來的手槍神秘地吹噓一番。他對自己很不滿意,在他看來,在遇到早就想面臨的危險時,他根本就沒有做好準備。以前,有多少次在夢里,他戴著面具,腳蹬長統靴,攔截驛站馬車、載重貨車和馬上騎手,把商人的錢財分發給窮人!在他擔任一艘海盜船的船長期間,他背靠主桅,一個人擊潰了造反船員的進攻。他被派往非洲內陸尋找一位失蹤的探險家,終于在一片無名之地的荒蠻森林中找到了對方,走近時還向人家鞠了一躬,顯得非常克制。他從苦役勞改營中逃脫,涉過了許多熱帶沼澤,一直走到寒冷的極地,路上那些驚訝的企鵝紛紛立起身子朝他張望。他騎著大汗淋漓的駿馬,揮舞著出鞘的馬刀,第一個沖進發生叛亂的莫斯科。而現在,馬丁會在回憶中自我美化這次荒誕而又相當平淡無奇的夜間遭遇,這件事與他在幻想中經歷的真實生活相去甚遠,就像一場亂七八糟的紛繁碎夢和真實飽滿的現實生活有著天壤之別。有時候,在講述做過的夢時,人們會不由自主地剔除、修飾、美化渲染一些情節,好把這個夢境提升到哪怕荒誕不經卻又在現實生活中可能發生的地步。而馬丁正好就是這樣,在他講述這次夜間遭遇的排練中(不過他可不想把這個故事公開),那個陌生人的頭腦更加清醒,那把手槍更具威脅,而他自己的回答也變得更為機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