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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榮耀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3212字
  • 2019-01-14 11:19:29

馬丁的母親十分愛自己的兒子,這份愛是如此自私,如此熾烈,如此厚重,以至于讓她有些心力交瘁。與丈夫分手后,她和兒子單獨居住。到了星期天,馬丁會去他們原來的公寓探望父親,在那里長時間地擺弄手槍和匕首,而父親則若無其事地徑自閱讀報紙,偶爾頭也不抬地回答一句“是的,上子彈了”或者“是的,有毒”。遇到這種時候,索菲婭在家里就待不住了,她被一個荒唐的念頭折磨著:她那懶惰的丈夫可別采取什么行動,把兒子留在他那里。馬丁對父親很親熱也很恭敬,盡可能少怪罪他,因為馬丁認為,父親被趕出家門是因為發生過這么一件事:好像是在一個夏日的傍晚,在他們的鄉村莊園里,父親對鋼琴下了手,使得鋼琴迸發出一聲異常驚人的巨響,仿佛有人踩了它的尾巴,而第二天父親就去了圣彼得堡,再也沒有回來。恰好就在這一年,奧地利大公在一座土耳其式宮殿里被暗殺了。馬丁清晰地想象出那座宮殿和會議室,想象著戴著羽飾帽子的大公持劍抵擋六名黑衣刺客的情景,后來他發現自己弄錯了,還為此感到沮喪。砸琴鍵事件發生時,馬丁并不在場:當時他正在隔壁房間里刷牙,牙膏泡沫很多,味道甜甜的,牙膏管上用英語寫的話尤為引人注目:“我們改進不了牙膏,所以我們改進了軟管。”確實,牙膏孔變成了一條橫向的細縫,因此擠在牙刷上的牙膏不再像蠕蟲,而是呈帶狀的了。

在丈夫的死訊傳到雅爾塔的那一天,索菲婭回想起了自己與丈夫的最后一次談話,包括其中所有的細節以及細微變化。丈夫坐在一張小藤桌旁,一直察看著揸開的短手指的指端。她對他說,他們無法繼續這樣生活下去了,他們早已形同陌路,她準備帶兒子離開這里,哪怕是明天走也行。丈夫懶洋洋地微笑著,用略顯沙啞的聲音輕輕回答:你是對的,唉,是對的。他又說,自己會主動離開,在城里租一間獨立公寓。他那輕輕的聲音,顯得和氣的肥胖模樣,尤其是那柄在他手上不停磨著軟指甲的小銼刀,簡直逼得她想發狂。當然,激烈的口角和痛哭流涕會讓情況更糟,但他們倆在談論分手時還能保持如此平靜,這讓她感到驚詫與可怕。后來他站起身,一邊銼著指甲,一邊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帶著溫和的微笑談著未來分居生活的日常瑣事(城里的四輪馬車在此話題中扮演了一個可笑的角色)。在走過打開著的鋼琴時,突然,他攥緊拳頭,使盡渾身力氣,無緣無故地砸了下去,空氣中頓時迸發出一聲驚人的巨響,仿佛一陣刺耳的嚎叫聲沖進了剎那間敞開的大門。隨后,他又用原先那種輕輕的聲音繼續說著中斷了的話,在重新走過鋼琴時,他小心翼翼地關上了琴蓋。

馬丁不怎么愛父親,父親的死之所以使他震驚,正是因為他沒有好好愛過自己的父親。此外,他無法擺脫一個念頭:父親是在羞恥中死去的。于是,馬丁第一次明白,人生的道路是曲折的,現在第一個轉折點已經過去了,在母親把他從柏樹林蔭道叫到涼臺上的那一刻,他的生活就已經改變了。母親用奇怪的聲音說:“我收到了濟拉諾夫的來信。”接著母親用英語繼續說:“我要你變得勇敢起來,非常勇敢——這和你父親有關——-他不在人世了。”馬丁的臉變得刷白,他茫然地笑了笑。后來他在沃龍佐夫公園里徘徊了很久,不時念叨著自己兒時給父親起的充滿稚氣的綽號,竭力想象著——帶著一種溫暖而又不切實際的說服力想象著——父親就在他的身邊,在前面,在后面,在那棵雪松后,在那片草坡上,在近處,在遠處,在所有的地方。

雖然不久前下過暴雨,但天氣還是很熱。綠頭蒼蠅在像上了漆一樣發亮的歐楂樹上方嗡嗡作響。一只兇狠的黑天鵝在池塘里漂游,不時搖晃著那仿佛染過色般的深紅色鳥喙。花瓣從杏樹上飄落,躺在濕漉漉的小徑那黑乎乎的泥土上,白花花的,讓人聯想起姜餅中的杏仁。離巨大的黎巴嫩雪松不遠,孤零零地長著一棵白樺,它的枝葉特別傾斜(像姑娘梳頭時一樣,讓頭發從一側垂下,就這么停住不動了),只有白樺才有這種樣子。一只帶著斑馬狀條紋的鳳蝶飛過,將尾部伸展開,然后又收起來。天空閃閃發亮,柏樹投下道道陰影(這些樹很老,樹皮呈紅褐色,小小的球果在枝葉間半隱半現),池塘宛如一片黑色的鏡面,那只天鵝的周圍漾起一圈圈波紋。在明艷的藍天下,邊緣起伏不平的佩特里山高高聳立,山腰上密布著形如卡拉庫爾綿羊[16]的茂密松林——這一切充滿了一種怡然舒暢卻又令人痛苦的情懷。不知為什么,馬丁覺得父親就活躍在這些陰影和閃光之中。

“假如你不是十五歲,而是二十歲,”那天晚上索菲婭說,“假如你已經中學畢業,假如我已不在人世,那么你當然就可以去……我想你也有責任去……”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她想到了白衛軍,想象著某座俄國南部的大草原和一群戴著哥薩克帽子的騎兵,竭力要在遠處就從他們中間認出馬丁。但是,感謝上帝,他就站在她身邊,襯衫敞開著,剪著短發,皮膚被太陽曬成褐色,眼睛中閃爍著明亮的光澤。“然而,另一方面,如果我們返回圣彼得堡……”她像是在問他,這時一發炮彈落在某個不知名的車站里爆炸了,把火車頭掀翻在地。“這一切總有一天都會結束。”過了片刻她又說,“同時我們應該想個什么主意。”

“我想去游泳。”馬丁用安撫母親的口氣插話說,“尼基,麗達——大家都在那兒。”

“好吧,去吧,快去吧。”索菲婭說,“說到底,這場革命總有一天會過去,到時回想起來就會覺得怪怪的。你在克里米亞養得很好,怎么也得把雅爾塔的中學念完。你看,那面懸崖照亮以后很美,不是嗎?”

那天夜里,母子兩人都無法入眠,各自想著親人去世的事。索菲婭盡量默默地想,也就是不啜泣、不嘆息(兒子房間的門是半開的)。她又詳盡回憶起了導致她與丈夫決裂的一切,想起了其間的枝枝節節,審視彼此相處的分分秒秒。她明確地意識到,那個時候她不得不這樣做。但終究有些地方她也有錯。畢竟假如他們不分開,他就不會這樣孑然一身,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喘著氣,孤獨無助地死去,也許死前他還回憶著他們最后一年的幸福生活(那時的所謂幸福也不過是相對現在而言)和最后一次國外旅行,那次他們去了比亞里茨鎮,在克魯瓦–德–穆蓋爾村作過短途旅行,還游覽了巴約訥城[17]的小畫廊。有一種力量令她深信不疑,與其說是像上帝,不如說是一個從未在世上露過面的人的房子,他的財產,他的溫室和養蜂場,還有夜里在田野上偶然聽到的他那遙遠的聲音。將這股力量喚作“上帝”會讓她感到尷尬,就好像有些名叫彼得和伊萬的人總會矯情地叫出自己的昵稱“皮特”或“萬尼亞”,而另一些人在滔滔不絕的對話中會無數次津津有味地叫出自己的名字和父稱[18],更糟時還會叫出自己的綽號。這種力量與教會毫不相干,它不能赦免任何罪行,也不對任何罪孽施加懲罰。她不過就是有時會在一棵樹邊,在一朵云下,在一條狗面前,或是在直視天空時感到羞愧,因為像說好話一樣,它同樣會小心而虔誠地說壞話。現在,索菲婭想著令人不快、不討人愛的丈夫和他的死亡,用她自童年起就牢記在心的禱文反復祈禱,實際上卻鼓足全部力量——透過迷霧,透過巨大的空間,透過一切永恒莫名的東西——用兩三段快樂的回憶為自己打氣,以便日后能在葬禮上勇敢地親吻丈夫的額頭。

她從來不對馬丁直接講這方面的事情,但她總感覺到,透過她的聲音和愛意,他們之間談論的其他所有話語,都同樣讓馬丁感受到了活在她心中的那份神性。馬丁躺在隔壁房間里,故意打著鼾,免得母親以為他沒有睡。他也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也在試圖理解父親的死訊,并期望在黑暗的房間里捕捉到一絲死后的溫情。他用心靈的全部力量來思念父親,甚至還進行了一些試驗,對自己說:如果現在地板上有一塊木板發出吱嘎一聲,或者有什么東西篤篤地被敲響,這就是說,他正在聽我的動靜并給我回應。馬丁等待著敲擊聲響起,心里害怕起來。夜間悶熱的空氣讓他備感難受,他能聽見遠處傳來海濤聲聲,蚊子在耳邊嗡嗡細鳴。或許,他會突然間十分清楚地看見父親那張豐滿的臉,他的夾鼻眼鏡,剃了平頭的淺色頭發,鼻孔旁的一顆小肉瘤,還有那繞在領帶結周圍、由兩條小金蛇構成的閃閃發亮的環扣。后來,等他終于入睡,他夢見自己正坐在教室里,手上還有一堆作業沒做,麗達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撓著小腿,對他說:“格魯吉亞人不吃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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