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榮耀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4873字
- 2019-01-14 11:19:29
天氣非常炎熱,沙塵也很大??Х瑞^里送來的是一小杯黑色的甜黏糊,配一大杯冰水。在海灘的圍墻上,寫有一位俄羅斯女高音歌唱家名字的廣告牌變得破破爛爛。開往雅典的電車發出輕柔的轟隆聲,在這悠閑乏味的白日里回響,然后一切又靜寂下來。雅典城里冷冷清清的小房子讓人想起在德國巴伐利亞的小城鎮。遠處黃褐色的山巒風景奇美。在雅典衛城,在破碎的大理石中,蒼白的罌粟花在風中顫動。在街道正中央,仿佛偶然似的出現了鐵軌,上面停著去度假賓館的火車車廂?;▓@里的橙子正在成熟??盏厣闲蹅サ刎Q著幾根圓柱,其中一根倒下了,斷成三截。所有這些剝落破碎的黃色大理石都轉歸大自然管轄了。馬丁所住的賓館,雖然在指定年限內還會保持著新面貌,到時候也會面臨同樣的命運。
與阿拉在海灘上時,馬丁欣喜而又冷靜地對自己說,他正在一片遙遠而可愛的異國土地上,這對戀愛而言是多好的調料,和一位頭發吹亂、開懷歡笑的女子并排站在風中又是多么幸福。曾經鼓滿尤利西斯的船帆的海風,現在一會兒吹起她那鮮艷的裙子,一會兒又使它貼住她的膝蓋。有一天,阿拉與馬丁在不平整的沙地上漫步,她絆了一下,馬丁扶住了她,她抬起腳后跟,越過肩膀朝后匆匆投去一瞥,看了看鞋底,然后又絆了一下,馬丁終于下定決心,吻住了她那半啟的芳唇。在這相當笨拙的漫長擁抱中,他倆都差點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她掙開擁抱,大笑著說,他吻得太濕了,應該好好學一學。馬丁羞愧地察覺到自己雙腿打戰,心也怦怦直跳。他惱恨自己太激動,想起了有一次在學校打架后,同學們沖他喊著:“快瞧啊,他臉都白成那樣兒了!”不過,這是他人生中的初吻——眼睛閉攏,深情萬分,內心悸動,具體的來由當時他沒有立即明白——如此美妙,如此慷慨地滿足了他的預感,以至于他對自己的不滿很快就煙消云散了。這個刮著風的白天在許多個熱切的激吻和姿勢改進中度過了,到了晚上,馬丁感到精疲力竭,仿佛自己拖過許多原木似的。當阿拉在丈夫的陪伴下走進餐廳時,他和母親正在剝橙子,她坐到相鄰的一張小桌旁,靈活地打開折成錐形的餐巾,手輕輕一揚,餐巾就落到了自己膝蓋上,然后就連同椅子一起移近餐桌。馬丁的臉上慢慢透出了紅暈,很長時間里他都沒有勇氣去迎接她的視線,而當他終于朝她看去時,她的目光中并沒有流露出回應的困窘。
馬丁那不可抑止、如饑似渴般的想象與童貞無法協調?!安粷崱钡幕孟朐谶^去兩三年里一直困擾著他,他也不太抗拒這些幻想。最初,從他早年鐘情起,這些念頭就獨立存在了。當時,在圣彼得堡一個令人難忘的冬夜,在家庭演出結束后,還化著妝、描著眉、穿著俄式白色斜領襯衫的他與同齡的表妹躲進貯藏室里,反鎖上門,她也化著妝,眉毛上方裹著一條頭巾。他握著她那潮潤的小手,深切感受到了自己行為的浪漫,但是他并未因此而激動興奮。當梅恩·里德[32]筆下的主人公莫里斯·杰拉爾德緊挨著路易絲·波因德克斯特的馬停住坐騎,摟住這位金發克里奧爾姑娘的柔軟腰肢時,作者在這里自己感嘆道:“還有什么能與這樣的接吻相比呢?”類似的事物給馬丁帶來了更大的快感。通常能燃起他欲火的都是些遙遠、禁忌、含混的事物,無論是漢密爾頓夫人[33]的畫像還是凸眼睛的校友那關于“煙花柳巷”的喃喃低語,只要它們模糊不清,可以讓他調動想象力去還原各種細節就行?,F在霧變得稀薄了,他看得更清楚了。馬丁過于沉溺在那些感官知覺中,沒有在意阿拉說過的話:“我對你將是一個迷人的夢”,“我是個會瘋狂縱欲享樂的人”,“你永遠不會忘記我,就像一個人‘不會忘記很久以前讀過的一本舊小說’(你知道這首歌嗎?)”,“不要對你未來的情人說起我,永遠不要”。
至于索菲婭,她對這種狀況感到既滿意又不滿意。某個熟人矯揉造作地向她報告說:“今天我們出去散步,在路上看見他了,真的,我們看見了——和女詩人手挽著手——您的孩子完全陷進去了?!彼鞣茓I回答說,在他這個年齡嘛,所有這一切都非常自然。她為馬丁這么早就表現出了男子漢般的英勇激情而驕傲,但她也無法忽視這一事實:盡管阿拉是一位甜美和藹的年輕夫人,但正如英語老話里說的,她或許有些過于“放浪”了。索菲婭原諒了兒子的荒唐舉動,卻沒有原諒阿拉那迷人的粗俗氣質。幸好,他們在希臘的逗留已近尾聲:丈夫的堂弟亨利·埃德爾韋斯近日應該會從瑞士寄來回信,因為她給他寫過一封非常坦率又難以下筆的信——告知丈夫的死訊,也告知錢財已經耗盡。亨利在俄羅斯曾拜訪過他們,他對她和丈夫很友好,也愛侄子,總被認為是個正直慷慨的人?!榜R丁,你還記得亨利叔叔最后一次來看我們是什么時候嗎?無論如何是在之前,對嗎?”這個“之前”總是缺少一個中心詞,它表示的是在那場爭吵之前,在與丈夫分居之前,于是馬丁也會說“之前”或“之后”,不用明確指出什么?!拔蚁胧窃谥?。”他回答。他想起亨利叔叔如何來到他們的鄉間住宅,和索菲婭單獨談了很長時間,后來走出來時紅著眼睛,因為他好流眼淚,甚至在電影院里也會哭。“是啊,當然了——我真傻?!彼鞣茓I飛快地說。她突然想起了他的來訪,想起他們對她丈夫的談論,想起亨利勸導她應該與丈夫和解。“你對他記得很清楚,是嗎?每次他都給你帶些東西來。”
“最后一次是室內電話機?!瘪R丁說完做了一個鬼臉:那部電話安裝起來很是無聊,等它終于裝好,從兒童房通到他母親的臥室里后,卻很不好使,后來就完全壞了,與叔叔過去送的其他禮物一起被扔掉了,就像《瑞士家庭魯濱孫》這本書,和真正的《魯濱孫漂流記》相比簡直一點意思也沒有,或者是鐵皮做的貨運小火車,它還惹得馬丁偷偷落下失望的眼淚,因為他只喜歡客運列車。
“你干嗎做鬼臉?”索菲婭問。
他解釋了,她大笑著說“是的,是的”,同時想起了馬丁的童年,想起了許多一去不返、無法解釋的事情,在這種沉思中有一種隱隱的迷人惆悵:一切都過得多么快??!……想想吧——他已經開始刮胡子了,開始保養干凈的指甲了,還有那條淡紫色的漂亮領帶,那個女人……“那個女人非??蓯郏斎涣?,”索菲婭說,“不過你不覺得她有點太活潑了嗎?你不應該這么神魂顛倒。告訴我——不,我還是不要問你任何私事的好。只不過,據說她在圣彼得堡是個非常風騷的女人??蓜e告訴我你真的喜歡她的詩,喜歡那種女人的妖魅,她念詩非常矯揉造作。聽說你們已經發展到了——我不知道——牽手或做其他什么事的程度,這是真的嗎?”
馬丁神秘莫測地笑了一下。
“我敢說你們之間什么事也沒有?!彼鞣茓I狡黠地說,她含著愛意欣賞著兒子同樣狡黠的閃亮眼睛,“我敢肯定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你還不夠大呢。”
馬丁大笑起來,她摟住他,在他臉上留下了貪婪濕潤的一吻。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張花園桌旁,在賓館前的陽臺上,在大清早。天氣很是宜人,萬里無云的天空中蒙著一層薄霧,就像在豪華版童話書里的一幅異常鮮艷的卷首插畫上有時會蒙著一張透明紙那樣。馬丁小心翼翼地取出這張半透明的紙——看哪,一位明眸善睞、笑靨如花、粉頸纖細、秀發直分的女子,戴著一路晃動的黑色大耳環,正邁著不慌不忙的腳步,沿著白色階梯款款而下,她輕輕扭動芳臀,交錯探出腳上拋過光的皮鞋的鞋尖,手里還有節奏地搖晃著她的錦緞提包,一身明藍色的長裙隨著邁步而有規則地波浪式擺動。馬丁迎了上去,吻了她的手就退開了。她微笑著,悅耳地發著小舌音,向索菲婭問好,而索菲婭正坐在藤編的扶手椅里,抽著粗粗的英國煙,這是她早晨喝過咖啡后的第一支煙。
“您睡得那么香,阿拉,我都不想叫醒您?!彼鞣茓I說。她把琺瑯質的長煙嘴伸得離開身子遠遠的,不時用眼角的余光瞥上馬丁一眼,而馬丁正坐在欄桿上晃著腿。阿拉開始興奮地講述自己夜里做的夢,夢里有非常漂亮的大理石,有古希臘的祭司(索菲婭對他們能出現在人的夢里感到十分懷疑),還有剛灑過水的晶瑩閃耀著的礫石。
馬丁的好奇心在增長。沙灘上的漫步,還有那些任何人都能窺探到的接吻,作為序幕顯得過于冗長;與此同時,他既渴望進入正題,又感到焦慮不安:對于某些細節,馬丁無從想象,另外他也害怕自己缺乏經驗。在一個難忘的日子里,阿拉對馬丁說,她不是木頭人,他不能光這樣愛撫她,還說午餐后她的丈夫將在城里待上很久,很安全,而索菲婭將在自己房間里安享午睡,這時她就會悄悄溜進馬丁的房間里,給他看某人寫的詩——這一天正好是馬丁和母親聊到亨利叔叔和室內電話機的日子。后來,在瑞士,亨利叔叔送給馬丁一個黑色的小塑像(正在運球的足球運動員)作為生日禮物,馬丁無法理解,為什么恰好是在叔叔把這沒用的東西放到桌上的那一刻,他腦海中驚人鮮明地浮現出在希臘的一個遙遠而溫馨的早晨,從白色樓梯上款款走下的阿拉。午餐后他立即回到自己房中,開始等待。他把切爾諾斯維托夫的修面刷藏到了鏡子后面——不知為什么,他覺得它有點礙事。從院子里傳來水桶打水的聲音、濺水聲,還有喉音很重的說話聲。黃色窗簾溫柔地隨風鼓起,地板上陽光的斑塊改變了形狀。蒼蠅圍繞著吊燈的黃銅燈桿飛舞,軌跡不再是圓圈,而是平行四邊形和梯形,不時有幾只就停在上面。馬丁脫下了上衣,解開了衣領,俯臥在沙發上,聽著自己怦怦的心跳聲。他聽到了她那輕巧的腳步聲和微微敲門聲,這時他心中的石頭才落下來?!扒?,我給你帶了整整一包?!卑⒗衽c他密謀似的小聲說,但馬丁此刻已經顧不上詩了。“這孩子真野,天哪,真是個野小子!”她一邊耳語一邊小心地幫著他。馬丁急匆匆地做著,追求著極度的快感,陶醉其中,而她用手掌捂住他的嘴,悄聲低語道:“輕點,輕點……隔壁有人……”
“至少,這是永遠留在你這里的小東西?!焙嗬迨迓曇羟宄卣f,并稍稍往后靠,毫不掩飾地欣賞起塑像來,“人在十八歲的時候已經應該考慮裝飾自己未來的書房了,既然你喜愛英國的玩意兒……”
“很漂亮?!瘪R丁不想讓叔叔掃興,他的手指劃過運動員腳尖上那只不會動的足球。
木屋周圍生長著茂密的冷杉林,霧遮蔽了山巒,炎熱的黃色希臘真的變得很遙遠。但那值得驕傲和快樂的一天的感覺還是那么強烈:我有了情人!那天夜里,他在那張藍色沙發上睡下后覺得氣氛很詭異。躺下睡覺時,切爾諾斯維托夫仍然抓撓著肩胛骨,擺出那種疲倦的姿勢睡下,然后在黑暗中說著夢話,請求別人不要隨便放屁,最后終于打起鼾來,從鼻子里發出哨聲,而馬丁則在想:啊,要是他知道就好了……后來有一天,阿拉的丈夫理應在城內,與此同時,在他和馬丁的房間中,阿拉正在整理衣裳(如她所說,他們已經“偷偷品味了一下天堂的極樂”),而汗流浹背、衣衫不整的馬丁正尋找著一粒掉落在那座天堂里的袖扣——突然,切爾諾斯維托夫猛地一下推開門走了進來,說:“原來你在這里,親愛的。當然,我忘記帶上斯皮里多諾夫的信了。本來事情就是一團糟。”
阿拉用手撫了一下起皺的裙子,皺起眉頭問:“他簽過字了嗎?”
“伯恩斯坦那個老混蛋總是在拖延時間。”切爾諾斯維托夫邊說邊在箱子里翻找著,“如果他們想拖延付款,那么就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好了,該死的畜生?!?
“別忘了延期,這才是要緊事。”阿拉說,“怎么樣,找著了嗎?”
“見他媽的鬼!”切爾諾斯維托夫嘟噥著,一邊在一堆信封里翻找,“應該在的。不可能找不到,真的?!?
“如果不見了,那么一切也就化為烏有了?!彼粷M地說。
“拖啊,拖啊,”切爾諾斯維托夫嘀咕著,“做生意根本就不是這么個做法。簡直可以叫你發瘋。如果斯皮里多諾夫拒絕,我會很高興。”
“聽著,別這么沮喪,會找到的。”阿拉說,但她自己顯然也很焦急。
“有了,在這兒,感謝上帝!”切爾諾斯維托夫歡叫起來,他掃視著找到的信件,在專注中松弛地垂著下巴。
“別忘了說延期的事。”阿拉提醒他。
“對。”切爾諾斯維托夫說完便匆匆離開了房間。
這場有關生意的談話讓馬丁有些困惑不解。無論是丈夫還是妻子都毫無掩飾,專心于他們要辦的事,確實完全忘了他還在場。但是,阿拉馬上回復到原來的情緒,笑著說,希臘的門插銷這么糟糕,就這么脫落了。而對馬丁忐忑不安的問題,她聳了聳肩說:“哦,別擔心,他什么也沒覺察?!碑斕煲估?,馬丁久久不能入眠,他依然懷著困惑不解的心情聽著切爾諾斯維托夫那自在的鼾聲。三天后,他和母親乘船前往馬賽,切爾諾斯維托夫夫婦到比雷埃夫斯[34]送行。他們站在碼頭上,手挽著手,阿拉一邊微笑,一邊揮舞著金合歡樹枝。不過,在前一天,她也曾掉過一兩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