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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離開君士坦丁堡后,天空明朗起來,盡管大海還是像帕特金所說的那樣“波濤滾滾”。索菲婭冒險走上過甲板一次,隨即又回到了船艙里,還說,五臟六腑不得不聽命于船頭的起伏而起伏——世上沒有比這更讓人受不了的事了。那位夫人的丈夫呻吟著,質問著上帝何時才能終止這場顛簸,然后哆嗦著雙手急忙去抓嘔吐盆。馬丁的母親斜倚在床上,握住馬丁的手,馬丁覺得,如果他不馬上離開,他也會惡心嘔吐起來。這時,那位夫人一邊抖摟圍巾一邊走進來,用同情的口吻問了丈夫什么。她的丈夫雙目緊閉一言未發,只用手掌在喉結處做了個俄國式的抹脖子動作(那意思是:我正在活受罪)。于是她又向索菲婭問了同樣的問題,后者用一個痛苦的微笑作為回答。“您看上去好像也不大舒服。”那位夫人又朝馬丁嚴肅地瞥了一眼。接著她身子晃了一下,把圍巾的一端甩過肩,走出艙去。馬丁跟在她后面,當清風撲面而來、眼前展現出泛著朵朵浪花的明藍色大海時,他感覺好受了些。她坐在盤成圈的粗纜繩上,往一個摩洛哥山羊皮封面的小本子里寫東西。幾天前,有一位乘客這樣評論她說:“那娘們[26]還不賴。”馬丁憤怒地轉過身去,卻未能在身后那幾位豎著衣領、一臉沮喪的中年男子里認出那個流氓。現在,看著她一邊飛快地在紙頁上晃動鉛筆,一邊不停地舔著紅嘴唇,他有點發窘,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覺得嘴唇上有股咸味。她不停地寫著,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然而,馬丁那張漂亮的圓臉蛋,他那不滿十七歲的年齡,還有那端正的舉止和體形——這種氣質在俄國人身上經常能夠見到,卻不知為什么被看作是“英國派頭”——就是這個穿著藍色束帶外套的馬丁,已經在這位夫人心里留下某種印象了。

她二十五歲,名叫阿拉,創作詩歌——這三點似乎必然會使這名女子傾倒眾生。她最喜愛的詩人是保羅·熱拉爾迪[27]和維克托·戈夫曼[28],兩位平庸的時髦詩人,而她自己的詩作華麗動聽、挑逗刺激,對男主人公總以敬稱相呼(是“您”而不是古語“汝”),閃耀著如血紅的紅寶石一般的光彩。其中有一首詩不久前在圣彼得堡上流社會取得了極大成功。它是這樣開頭的:

紫色的絲綢上,帝國的帷帳下,您

貪婪地吮吸、愛撫我的胴體,我們

明日就會死去,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我們美麗的軀體將和沙粒混在一起。

太太們爭相傳抄這首詩,熟記并背誦它,有一個海軍士官生甚至還為它譜了曲。她十八歲出嫁,有兩年多是忠于丈夫的,但周圍的世界充滿了如紅寶石般誘人的罪惡:胡須刮凈、面頰光潔的癡心情郎會在她家的窗臺下殉情——在周四傍晚七點,在圣誕節前的午夜,或是在凌晨三點;日期沖突混亂,很難保證所有那些幽會都能順利進行;有位大公為她神魂顛倒茶飯不思;拉斯普京[29]曾打電話騷擾過她一個月。她有時說,她的人生不過是一縷輕煙,從散發著琥珀香氣的列日牌香煙上燃起。

所有這一切馬丁全然不理解。他對她的詩歌感到困惑。當他說君士坦丁堡根本不是紫晶色時,阿拉反駁說他缺乏詩意的想象,并在抵達雅典后送給了他一本皮埃爾·盧維的《比利蒂斯之歌》[30],廉價版,上面有些裸體少女的插畫。黃昏時分,她在衛城(可以說在最合適的地方)為他朗讀,意味深長地念著法語。她說話時,馬丁特別喜歡她發“r”這個小舌音,余韻悠長,仿佛這不是一個發音,而是一整條畫廊,并且似乎還嫌不夠綿延,還有水中倒影作為陪襯。在這位名字難記的夫人身上,他發現的不是法國式的尋歡作樂、圣彼得堡充斥著吉他聲的白夜或是帶著五個揚抑抑格詩段的十四行詩,而是非常不同的其他東西。在輪船上不知不覺開始的交往在希臘、在海邊、在法利隆[31]的一家白色賓館里繼續著。索菲婭和兒子得到了一個很糟糕的小房間,唯一的一扇窗戶朝向塵土飛揚的院子,那里從黎明時就會響起各種各樣人們開始準備工作的煩人噪聲、早起家禽的翅膀撲扇聲和其他聲音,一只小公雞開始聲音沙啞卻精神十足地打著鳴。馬丁睡在藍色的臥榻式硬沙發上,索菲婭的床鋪又窄又晃,床墊也凹凸不平。房間里唯一來自昆蟲王國的代表是一只形影相吊的跳蚤,雖然只有這一只,但它胃口貪婪,又非常靈活狡猾,馬丁根本捉不住它。阿拉很幸運,被安置在一個有兩張單人床的好房間里,她提議讓索菲婭住到她那里,而讓她丈夫換到馬丁那兒去。索菲婭連說了好幾次“這怎么能行呀,這怎么能行呀”,最后還是開心地同意了,當天就搬了過去。切爾諾斯維托夫是個大個子,人長得又高又瘦,滿臉陰郁,他一搬進來,整個房間仿佛就都被他填滿了。他的血大概立即毒死了那只跳蚤,因為后來它再也沒有出現過。他的梳妝用具(一面中間有道裂紋、將其一分為二的小鏡子,古龍香水,還有一把他總是忘記漂洗的小刷子,刷毛被凝固的泡沫粘在一起,整天擱在窗臺上、桌子上或是椅子上)讓馬丁感到很是無奈。每到晚上躺下睡覺前,馬丁都必須清理自己的沙發床,把這個男人的各式各樣的領帶和網眼汗衫拿開,這種侵犯領地的舉動尤其令馬丁忍無可忍。脫衣服的時候,切爾諾斯維托夫無精打采地撓著身子,張大嘴打哈欠,接著把一只赤裸的大腳擱到椅子邊上,把手插進頭發里,就以這種不舒服的別扭姿勢躺著不動了,然后他又慢慢地折騰起來,給手表上發條,在床上躺下,躺了很長時間,一邊發出一陣一陣的哼哼聲和呻吟,一邊在床墊上滾來滾去。過了些時候,在黑暗中響起了他的夢中囈語,說的總是同一句話:“拜托,我的孩子——別污染空氣。”早晨去散步時,他總是一成不變地說:“抹點祛粉刺的面霜吧,它對您這個年齡的人是必不可少的。”穿衣服時,他一邊挑選著破洞不在腳后跟而在大腳趾上的襪子——保證別人看不到——一邊還引用一位流行詩人的話感嘆道:“哎,是啊,我們年輕時也是小獵犬。”接著他透過牙縫吹起了口哨。所有這一切都很乏味,并不可笑,但馬丁還是有禮貌地微笑著。

然而,意識到某種風險依然存在,這多多少少對馬丁是一種安慰。沒準就在哪天夜里,在一個泄露秘密的夢中,他會口齒清楚地叫出一個全元音的名字,而沒準在哪天夜里,這位惱羞成怒的丈夫就會偷偷摸上來,手里攥著把開鋒的剃刀。當然了,切爾諾斯維托夫用的是安全剃刀:對這件小用品,他也像對那把小刷子一樣馬虎,而在煙灰缸里總會有一塊生銹的刀片,刀片邊上凝結著帶有黑色毛發的泡沫。他那陰郁沉悶的枯燥談話讓馬丁覺得他懷有深深的卻又克制著的嫉妒。他去雅典城內打理生意,一去就是一整天,這不能不讓他懷疑他的妻子正在單獨與那位溫厚、平靜但又精于世故的年輕人廝混(馬丁自認為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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