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榮耀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4590字
- 2019-01-14 11:19:29
取下這張透明紙后,那幅卷首插畫顯得有點粗糙,色彩有點過分俗氣,馬丁重新在它上面放上了如薄霧一般的紙頁,透過它,色彩重新恢復了那份神秘的魅力。
在橫越大西洋的巨型班輪上,一切都很干凈、精致、寬敞,那里有化妝品商店、畫廊和理發廳,乘客們每天晚上在甲板上跳二步舞和狐步舞。馬丁懷著滿腔懷戀之情思念著那個可愛的女人,思念著她那向下凹陷、惹人憐愛的胸脯和明亮清澈的眼睛,思念著在他緊緊的擁抱中她那脆弱的軀體發出的咯吱作響聲,這讓她輕輕地說:“哎喲,你要弄壞我了。”此時非洲已經臨近,北邊的地平線上出現了西西里島狹長的紫色輪廓,接著輪船從科西嘉島和撒丁島之間穿行而過。這幾片炎熱干燥的土地就在周圍,就在附近,組成各式各樣的圖案,卻從身邊經過而無從看見——這種無可名狀的存在讓馬丁著迷。在從馬賽前往瑞士的夜間旅途中,他似乎認出了山岡上心愛的燈火,即使這次他坐的不再是高等列車[35],而是顛簸、昏暗、沾滿煤粉、骯臟不堪的普通快車,但魔法還是一如既往地強大:那些黑夜中的燈光和汽笛呼號聲啊。他們從洛桑啟程,乘車前往叔叔那座位于山間、海拔近千米的木屋,一路上,馬丁坐在司機身旁,有時會轉過頭朝母親和叔叔微笑(他倆戴著大大的護目鏡,一個樣地把雙手放在大腿上)。亨利·埃德爾韋斯還是單身,留著濃密的小胡子,他說話的某些腔調,還有他那擺弄牙簽和指甲銼的姿態使馬丁想起了父親。在洛桑車站上見到索菲婭時,亨利叔叔以手掩面,號啕大哭,但過了一會兒,在飯店里,他平靜下來,用他那有點夸張的法語談起了俄羅斯,談起了以前他去那里拜訪時的情形。“太幸運了,”他對索菲婭說,“你的父母沒有活到經歷這場可怕的革命,真是太幸運了。我非常清楚地記得老公主,還有她的白頭發。她多么疼愛可憐的……可憐的謝爾蓋啊!”回憶起堂兄時,亨利·埃德爾韋斯那雙淺藍色的眼睛里又充盈著淚水。
“是啊,我母親愛他,這是真的。”索菲婭說,“但那時她愛所有人、所有事。告訴我,你對馬丁怎么看?”她很快就接著說,企圖把亨利從悲傷的話題上引開,在他那胡子蓬松的嘴里,這個話題帶有使人難以忍受的感傷色彩。
“對,對,他很像他父親。”亨利點著頭說,“一樣的額頭,一樣漂亮的……”
“但他不也已經長大了嗎?”索菲婭急忙打斷他說,“還有,要知道,他已經談過戀愛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
亨利叔叔將話題轉到了政治方面。“這場革命,”他像演說似的問,“能延續多久?對,誰也不知道這一點。貧窮而美麗的俄羅斯正在死去。或許,獨裁者的鐵腕將為過激行為畫上句號。但是許多美好的東西——你們的土地,你們那荒蕪的土地,還有你們那座被無恥的暴民燒毀的鄉間莊園——對所有這一切,你們都要說再見了。”
“這里一副滑雪板要多少錢?”馬丁問。
“不知道。”亨利叔叔嘆著氣回答,“我從不拿這種英式運動消遣。順便說一句,你的法語里帶著點兒英語口音。這不好。我們得把它改過來。”
“許多東西他都忘了。”索菲婭袒護兒子說,“普蘭謝小姐已經好幾年沒給他上過課了。”
“她死了。”亨利叔叔傷感地說,“又是一條死訊。”
“不,不。”索菲婭笑了一下說,“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啊?她嫁給了一個芬蘭人,在維堡[36]安寧地生活著。”
“不管怎樣,這一切令人憂傷。”亨利叔叔說,“我以前非常想讓謝爾蓋和你什么時候到這兒來,但事與愿違,只有上帝知道人們的命運。如果你們已經填飽了肚子,確定不想再來點什么的話,那么我們就可以上路了。”
道路明亮曲折,右邊矗立著一道巖墻,巖縫中生長著開著花的有刺灌木,左邊是懸崖和溪谷,溪水泛著新月形的泡沫順著巖脊奔流。接著,出現了一片黑幽幽的針葉林,它們排列緊密,一會兒在這邊,一會兒又在那邊。四周的群山若隱若現,微妙地改變著位置,山體泛出綠色,有些地方覆蓋著白雪,在這些山后面可以看到另一些山,灰色更深,而遠處高高的山脈則呈現出不透明的、帶點紫色的純白,靜止不動,與黑乎乎的冷杉樹梢(汽車就在這些樹下行駛)中間露出的幾塊明藍色天空相比,它們上方的天空仿佛褪色了。馬丁對這一切正感到新鮮,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以前在俄羅斯,在他們那座鄉間莊園的陽臺上,自己透過一塊菱形藍色玻璃看到的、由一排茂密的冷杉林組成的庭園邊緣。當他走出小汽車輕輕活動雙腿,耳中響著輕微的嗡鳴聲時,土地與融雪那清新刺鼻的氣息和叔叔房子那純樸的美麗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房屋離最近的小村莊有半公里遠,孤零零的,從房頂的陽臺上可以望見一道絕佳的風景,如夢幻般盡善盡美,簡直讓人嘆為觀止,甚至心生畏懼。在整潔干凈、散發著木材和樹脂清香的小衛生間的窗戶外,是和在俄羅斯的春日里一樣湛藍的天空。房屋周圍——在花園中那光禿禿、黑乎乎的花壇和角落里開著花的蘋果樹里,在果園后那片緊挨著的冷杉林中,在那條通向村莊的泥土路上——是一片令人愉悅的清爽寂靜,似乎在冥冥中知道些什么。而馬丁感到有點頭暈,或許是因為這份寧靜,或許是因為這股氣息,又或許是因為在三個小時的車旅勞頓后,這道新發現的令人心曠神怡的靜態美景。
在這座木屋里,馬丁一直住到深秋。他曾經打算當年冬天就去上日內瓦大學,但是索菲婭在與英國的朋友們積極通了一陣信后,決定讓他上劍橋大學。亨利叔叔沒有立即同意這件事——他不大喜歡英國人,認為這是個情感冷漠、背信棄義的民族。但另一方面,讀名牌大學的高昂費用不僅沒有使他沮喪,反而頗具誘惑。他喜歡在小事上節省,樂意用左手握緊每一個銅板,卻用右手開出大額支票,特別是一項開支能讓人備感體面的時候。有時,他感人地扮演起古怪而固執的角色,用手重重地拍著桌子,吹著胡子喊道:“如果我做這件事,那是因為我覺得痛快!”于是索菲婭嘆著氣把從日內瓦買的手鐲式手表戴上手腕,而淚汪汪的亨利則把手伸進口袋里,掏出一塊大手帕,擤了一兩下鼻子,然后向左右將胡須撫平整。
隨著夏天來臨,做了十字記號的羊群被趕往更高的山里。不知從哪個地方、從哪個方向開始,傳來低低的金屬叮當聲,這聲音拖長著飄過來,引得聽者嘴里發癢。接著,在飛揚的塵土中,一大群綿羊川流不息地涌來,擁擠著,輕輕推搡著,灰色的隊形不斷變化和活動著,小鈴鐺那滋潤、空靈、愉悅的聲音越來越響,響徹山間,它這么神秘,仿佛是羊群上空揚起的團團塵土自身發出的。不時會有一頭羊離開群體小跑而過,這時一只長毛狗就默默地把它逼回羊群,而牧人在后面從容地走著。然后,鈴鐺聲的音色微微變化,又變得低沉、輕寂,但還是與飛揚的塵土一起長久地滯留在空中。“多好啊,多好啊!”馬丁暗自低語著,直到聽不見鈴聲,才繼續他最喜愛的散步,這條路線是從一條鄉間小路和許多條林中小徑開始的。樹林突然變稀疏了,一片茂密的綠色草地出現在眼前,一條小石子路穿過樹籬中間通往下面。偶爾會有一頭鼻口粉紅濕潤的母牛迎面走來,在他面前停住腳步,甩著尾巴,然后把頭一偏,從他的身旁走了過去。在母牛后面跟著一位矯健靈敏、手拿木棍的小老太婆,她朝馬丁投去不懷好意的一瞥。再往下走就能見到一座白色的大賓館,被白楊和楓樹環繞,它的老板是亨利·埃德爾韋斯的一位遠親。
在這個夏天,馬丁長得更壯實了。他的肩膀更寬,嗓音也變得低沉穩重了。與此同時,他的內心紛繁雜亂,一些事物勾起了他尚未完全理解的情感(例如,在經受屋外酷熱后感覺特別明顯的鄉下房間里的涼爽,一只撞著天花板、發出懊惱嗡嗡聲的大黃蜂,在藍天背景上像爪子般伸出的冷杉枝葉,或是在林邊找到的結實的褐色牛肝菌)。他馬上就要去英國了,這令他感到激動和高興。對阿拉·切爾諾斯維托夫的回憶達到了盡善盡美的地步,而他會對自己說,他不夠珍視在希臘的幸福生活。那個女人滿足了他的渴求,同時又進一步加劇了他的欲望,在山間的夏日中,這股欲望折磨著他。每到夜里,他便久久無法入眠,想象著無數次的艷遇,想象著在黎明時分的城市中等待他的所有那些姑娘,偶爾他還會反復叫出某個女人的名字——伊莎貝拉,尼娜,瑪加麗塔——一個依舊冰冷、無人認領的名字,就像一座女主人遲遲不來入住、充滿回音的空房。他揣度著,這些名字中哪一個會突然獲得生命,變得異常鮮活熟悉,他將永遠不能像現在這樣神秘地叫出它。
每天上午,老女仆的侄女瑪麗會從村里過來幫忙料理家務,她是個十七歲的少女,非常安靜,容貌可愛,有著深紅色的臉頰和頭上盤得緊緊的黃辮子。有時候,馬丁在花園里,而她突然打開樓上的窗子,抖一下抹布,然后就一動不動了,大概是在看滑過山坡的云朵投下的橢圓形陰影,接著她用手背擦著鬢角,緩緩轉過身去。馬丁上樓走進臥室,根據穿堂風來判定哪里在打掃衛生,然后發現,在潮濕的地板的閃光中,瑪麗正跪在地上,想著心事。他會從背后看著她,看著她的黑色羊毛長襪和帶著圓點花紋的綠裙子。她從未看過馬丁,只有一次——那可是件大事!——在提著一只空桶經過時,她遲疑地露出一絲溫柔的微笑,不過不是對著他,而是對著那些小雞。他執拗地發誓要與她說上話,而且要偷偷抱她一下。但是有一天,在她離去后,索菲婭用鼻子嗅了嗅空氣,做了個鬼臉,急忙打開了所有的窗戶,于是馬丁便對瑪麗充滿了懊喪和厭惡。然而,隨著后來她遠遠地出現——在敞開的窗口,或在水井附近透過樹葉間的一縷陽光中——他漸漸地又開始迷戀她,但這時他已經不敢再靠近。就這樣,某種幸福的、令人陶醉的東西從遠處誘惑著他,卻又不屬于他。有一次,他登上高山,盤腿坐在一塊邊沿渾圓的大石頭上,下面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走過一群羊,發出悅耳而憂郁的叮當聲,羊群后面走著一個衣衫襤褸、興高采烈的牧羊人,還有一個笑容滿面的姑娘,她正在一邊走一邊織著長襪。他們走過時沒看馬丁一眼,仿佛他無形無影,而他卻久久注視著他們:男人步子不變,一只手搭過姑娘的肩膀,從她的后脖頸看得出,在他們向另一座山谷走去時,她一直在織啊織。要不然就是那幾位臂膊赤裸的年輕夫人,她們身穿白色連衣裙,出現在賓館前的網球場上,大叫著用球拍驅趕牛虻,但是一開始打球,她們就顯得那么笨拙無助,特別是馬丁自己網球打得十分出色,把賓館里任何一個年輕的阿根廷人都打得一敗涂地。他從小就掌握了正確的方法,即在擊球時保持四肢的完美協調(這對于任何一種球類運動都必不可少),在每次擊打白球、球拍上緊繃的弦線發出砰的一響之后,他會利用弧線形的擺臂動作,讓力量繼續經過臂部肌肉到達肩膀,仿佛合成一個完整的圓,從那里又平穩地產生下一次擊打。在八月份一個炎熱的日子里,球場上出現一個職業球員——從法國尼斯來的鮑勃·基特森,他邀請馬丁進行比賽。馬丁感到了一陣熟悉而愚蠢的戰栗,他覺得這是對自己想象力過于生動的報復。無論如何,他開局很好,不是把球打在貼網很近的地方,就是從底線有力地打到最遠的角上。觀眾在賽場邊駐足圍觀,這讓他高興不已。他的臉上像在燃燒,他的口中異常干渴。發球,猛扣,然后立刻改變姿勢,傾身向球網沖刺——馬丁已經要拿下這盤比賽了。然而,那位瘦高個、戴眼鏡、年紀輕輕、頭腦冷靜的職業球員突然清醒過來,一改之前懶洋洋的打球姿態,用五下閃電般迅猛的擊球一舉追成平手。馬丁開始感到疲憊不安。他正對著刺眼的陽光,襯衫也不時從腰間的皮帶下脫出。如果他的對手拿下這關鍵一球,那么一切就全完了。基特森從一個刁鉆的角度打出一個高吊球,馬丁趕緊后撤,跑出一個步態舞[37]般的步子,準備把球扣死。在他把球拍從上往下扣時,一瞬間仿佛看到了失敗的結局和平時比賽搭檔們的幸災樂禍。唉,球無力地落在了網上。“不走運啊。”基特森精神振奮地說。馬丁咧嘴大笑,堅強地克制著心中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