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到達云棲閣的時候天已經暗了，妙玉良緩步從馬車上走下來，看著眼前的小院心中浮起些許滋味，目光中有微微波光閃動，不由道：“還是這里令人安心。”

彩衣側身一旁，將妙玉良引進院內。小院子并不是很大，但是周圍環山，卻是不同于鎮內的安靜，石磚兩旁綻放著一朵朵絢爛奪目的龍眼花，它們的周圍還聚集了一些五顏六色的野花，這樣的反差讓龍眼花看著就像一團團的熊熊烈火，而放眼望去那些小朵小朵的花瓣猶如無數只蝴蝶，微微張開翅膀，像是飛蛾撲火的樣子。

門被打開，迎接她們的是一個妙齡女子，櫻唇鳳眼，鬢發如云，一身拽地鵝黃色長裙將她的面色稱的份外暖人，妙玉良微笑：“兩月未見，寶珠姐姐長得越發動人了。”

寶珠趕緊將她們請進門，軟聲笑道：“都已是桃李年華的年紀，玉良還說呢。”

彩衣將手上的食錦盒提起來在寶珠的面前晃了晃，嘴里絮絮叨叨的開始介紹這一回帶了哪些酒樓的特色小吃來，寶珠都來不及記住，只能不斷的點頭。

妙玉良環顧了一下房間，看到角落的暖爐時瞬間斂去了笑容，她抬眸望向寶珠問道：“紅菱的舊傷又犯了？”

寶珠微微遲疑，嘆息道：“前幾日連下了幾天的雨，紅菱便每夜被酸疼折磨，嚴重的時候連走路都要我幫著攙扶，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風寒。”

妙玉良的目光深涼如水：“可之前大夫不是還說有好轉么，只要保養得當，應該能得到很好的緩解才對啊，怎么忽然嚴重的連路都走不了了呢。”

寶珠眼中隱約有淚光瑩然，很是一副心疼的模樣：“上個月有個公子，一看就是氣宇非凡不是一般身份來的，他聽聞紅菱會跳鳳舞九天這樣失傳已久的舞蹈便是怎么也要目睹一次，我們都勸紅菱不要勉強自己，可紅菱卻說那公子腰間佩戴的玉墜是皇室擁有，萬萬不可得罪。所以執意帶著舊傷便登臺了。索性整支舞蹈一氣呵成表演的幾乎完美，那公子看著很滿意便也走了。可也是那晚之后的第二天紅菱便下不來床，腳腫的和饅頭一般高，可把我們這些丫頭嚇壞了。”

妙玉良的視線轉投到了不遠處被珠簾隔開的一間臥房，她輕聲：“紅菱在睡？”

寶珠點點頭：“午時睡下的，這些天里唯獨今天睡得算是沉了，平日里都睡不滿三個時辰。”

這時臥房里傳來低低的聲響，妙玉良走上前去慢慢挑開了珠簾，柔軟燭光之下，床榻上的女子靜靜側眸，凝望著眼前出現的人兒，不由得展顏微笑。

三千青絲猶如綢緞般披落在窄瘦的肩上，純白色的長裙，只有在裙擺處的地方才有銀絲勾出了幾朵牡丹紋路，身子微微轉動長裙散開宛如一朵正在盛放的花朵。視線上移巴掌大的小臉上一對柳眉彎彎似月牙，偏偏眉尖上卻像沾染了夜里的冷清透著涼涼的清麗，一雙獨一無二的眼睛清透的好像望不見底，更是令人摸不清心思，也不知她到底是喜是怒，是愁是樂。

紅菱心中暗暗感嘆，原來這三年里，妙玉良竟已不知不覺間出落成了如此佳人。

妙玉良將屋內的暖爐朝著床榻挪了挪，隨后來到紅菱面前坐了下來，她不看她，只伸手在被褥里找到了溫熱的腳腕，輕輕的捏著。紅菱一怔，垂睫看著專心幫自己按腳的妙玉良，心下不由一暖，忍不住握住她的雙臂道：“玉良，這些年你可否等急了。”

妙玉良的眼神依舊專注在手部捏法上，她悠悠道：“最初的那年我時時刻刻不想著復仇，可是你說過，小不忍則亂大謀，要扳倒敵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將我關在密閉的房間中讓我學習述歷代治亂興衰，成敗得失之禮，又讓我學御天下之術，治國用兵之道等等……一年來我幾乎沒有過問事事，唯一做的就是跪坐在房間中沒日沒夜的抄寫書卷。好在最終悟出了你的良苦用心你說的很對，復仇不是過家家，殊不知我們的敵人到底有多少個陰謀又會有多少，甚至會與誰為敵。如今，我倒認為很多方面自己還做的不夠好，反而變得不急，待紅菱認為時機到了再說吧。”

紅菱笑了笑，驀然收回了自己的腳，妙玉良抬頭不解的望著她，她一字一句道：“不，我現在得告訴你，時機已經成熟了。玉良不必再等。”

妙玉良沉默的臉上終于閃過一絲訝然，紅菱繼續道：“探子來報，皇上的身體每況愈下，現在朝廷政局動蕩，紛紛都在猜測接下去的王儲究竟會是誰，廣氏家族支持七皇子，謝氏家族支持二皇子，唯獨容氏和凌氏哪邊都不沾染，卻又私下和每位皇子都有往來，可見心思之深。除此之外引我注意的是那默默無聞的九皇子，厲貴妃死后他又是一個人，那時他也不過還在垂髫之年是天真無邪的時候，宮里卻有傳聞說他克死了生母不夠還克死了厲貴妃，按道理一般的孩子應該會很自卑或很不受人待見的，就算哪日被害死了也不會有人說什么。可是他卻一直活的好好的，而且皇上一點都沒有受到傳聞影響，你說這九皇子，或許并不是平常所聞的那樣無知。”

妙玉良沒有回答，緘默了一會，嘴角邊忽地蕩開了一個笑容來：“除了九皇子，玉良認為那太子也不是個好糊弄的。”頓了頓，她幽然的眨了眨眼：“當初四皇子倒下，妙氏被牽連，整個事情發生的時間都那么剛剛好，似是故意有人安排，再者，即便有叛變之心是真，但以當初妙氏的地位來說，皇上理應是不會那么草率下旨，可既然那么做了，我認為，總是有人在旁煽風點火才對。至于到底是誰，現在我們離得太遠，手怕是伸不到那么長。”

見妙玉良還有心情開玩笑，紅菱心中也是一松。妙玉良是整個妙氏里唯一的幸存者，當初第一眼見到她只記得滿身是血，身體因為多日不洗澡而散發出難以掩蓋的臭味，一雙眼睛空洞的幾乎看不見生氣，她伸手碰她，卻被反手一把抓住手臂狠狠的咬住，其行為已經不像一個正常的人類……將她帶回去后的一個月內也不曾說過一句話只每天用小獸般憤怒的猩紅雙眼盯著她著實讓自己嚇了好幾回，她起初以為她是個啞巴，頓覺失落的時候妙玉良卻慢慢吐出了一聲‘疼’。

這時她才發現妙玉良怕刺眼的光線，每次開窗她都會用手捂住眼睛喊疼，大夫說，她那是太久活在黑暗的地方，所以一時適應不了，起初紅菱想不通這個孩子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渾身帶著血還活在見不到光的地方，她試著問過她來自哪里，叫什么名字，可就是沒有任何回應，直到后面城墻上面貼出了告示，得知了妙氏被株連九族，這才將這件事和她聯系在一起。難怪，換作是尋常百姓若是收養了她，知道她身份后肯定會雙手將她重新丟出去，那么這個孩子便又回到了死亡線上，可是對紅菱而言，妙玉良是誰都不重要，她只是她為了報復而培養的棋子，這就夠了。

妙玉良看了看紅菱的臉，輕輕的開口道：“在想什么？那么凝重。”

紅菱頓了片刻，臉上的笑容里參雜著一絲不忍：“玉良，你可否怨過我？”

“何為怨？”妙玉良勾起嘴角：“如果不是紅菱救下我，我想過不久也會成為一縷亡魂，我知道你養我的目的，可同樣我也有自己的目的才會答應替你辦事。你供我吃喝，甚至不惜砸下重金開了一家日月茶莊讓我當老板娘，你對我的好，早已超越了你利用我的部分，這份恩德，妙玉良永世不忘。相反，我卻有愧于你，按照計劃，我會代替你去接受那些本該是屬于你的榮華富貴，承蒙本該是屬于你的親情和禮節，說到底，你心里怎么想的，才是我想要知道的。”

紅菱只笑了笑，看著紙窗外的皎潔月光安靜道：“說是一點都沒有想法，怕是連我自己都不會相信。可怎么辦呢，我現在是紅菱，奉歷第一名妓，天天露臉在舞臺之上，若是我去找到凌氏號稱我是你那走丟多年的女兒，誰會信呢。即便有人信了，也不會將我再恢復成凌氏女兒的身份，因為我是紅菱啊，會毀掉家族的清譽，會給家族蒙羞。怕到了那時，我還沒有報仇，就已經被人害了。”

臥房內一時之間變得寂靜無聲，屋外倒是傳來彩衣笑呵呵的聲線，妙玉良漸漸抬起眼睛，眸子里閃過一絲冷凝，她不緊不慢道：“我會將那個把你丟在路邊的人付出慘痛的代價。”

紅菱怔了怔，臉上浮起溫暖的笑意：“玉良不過才十五歲的年紀，說話怎么這般冷酷。”

“可不是被世道逼得嘛。”妙玉良垂睫失笑：“紅菱年紀也不大，身邊的眼線便已那么多，尋常女子哪會去關心國事呢，怕是都會聽的睡著。”

紅菱被逗樂也跟著笑起來，她本就長得極美，這一笑更是平添幾分誘人的風情。此時她從身側梳妝臺前拿起一只綢緞盒子遞到妙玉良手中：“這也是很重要的證據之一，那一日千萬記得得戴在身上。”

妙玉良打開，里面躺著一個葉型翡翠，翡翠雖小但很厚實，成色是實實在在的帝王綠，葉柄處還有金絲包裹顯得格外精致，她拿在手上看了看，竟還十分通透：“這是？”

紅菱答：“我被扔在街上的時候不過一歲，這么小的人哪會知道自己是誰家住哪里，之后我被一對夫妻領養，一直到五六歲也始終以為他們就是我的親生父母，對我不好也只是因為他們重男輕女，直到某一日有個鄰居來到家里看到養母脖子間的玉翠時雙眼似是放光，她說一看就是好東西，還說養母一家是不是發了一筆橫財，養母特意將我支開，我卻在門外偷聽，這才知道我不是他們所生，那個玉翠在撿到我時就掛在我的脖上了，不過她自己拿過去帶了而已。”

“既然這玉翠重新回到紅菱手里……”妙玉良摸著玉翠不以為然道：“那一家人現在過得可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