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迅全集(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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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北京(一九二五年三月至七月)(1)
一
廣平兄:
今天收到來信,有些問題恐怕我答不出,姑且寫下去看。
學風如何,我以為和政治狀態及社會情形相關的,倘在山林中,該可以比城市好一點,只要辦事人員好。但若政治昏暗,好的人也不能做辦事人員,學生在學校中,只是少聽到一些可厭的新聞,待到出校和社會接觸,仍然要苦痛,仍然要墮落,無非略有遲早之分。所以我的意思,以為倒不如在都市中,要墮落的從速墮落罷,要苦痛的速速苦痛罷,否則從較為寧靜的地方突到鬧處,也須意外地吃驚受苦,而其苦痛之總量,與本在都市者略同。
學校的情形,也向來如此,但一二十年前,看去仿佛較好者,乃是因為足夠辦學資格的人們不很多,因而競爭也不猛烈的緣故。現在可多了,競爭也猛烈了,于是壞脾氣也就徹底顯出。教育界的稱為清高,本是粉飾之談,其實和別的什么界都一樣,人的氣質不大容易改變,進幾年大學是無甚效力的,況且又有這樣的環境,正如人身的血液一壞,體中的一部分決不能獨保健康一樣,教育界也不會在這樣的民國里特別清高的。
所以,學校之不甚高明,其實由來已久,加以金錢的魔力,本是非常之大,而中國又是向來善于運用金錢誘惑法術的地方,于是自然就成了這現象。聽說現在是中學校也有這樣的了,間有例外,大約即因年齡太小,還未感到經濟困難或花費的必要之故罷。至于傳入女校,當是近來的事,大概其起因,當在女性已經自覺到經濟獨立的必要,而借以獲得這獨立的方法,不外兩途,一是力爭,一是巧取,前一法很費力,于是就墮入后一手段去,就是略一清醒,又復昏睡了。可是這情形不獨女界為然,男人也多如此,所不同者巧取之外,還有豪奪而已。
我其實那里會“立地成佛”,許多煙卷,不過是麻醉藥,煙霧中也沒有見過極樂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導青年的本領——無論指導得錯不錯——我決不藏匿起來,但可惜我連自己也沒有指南針,到現在還是亂闖,倘若闖入深淵,自己有自己負責,領著別人又怎么好呢,我之怕上講臺講空話者就為此。記得有一種小說里攻擊牧師,說有一個鄉下女人,向牧師瀝訴困苦的半生,請他救助,牧師聽畢答道,“忍著罷,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后定當賜福的。”其實古今的圣賢以及哲人學者所說,何嘗能比這高明些,他們之所謂“將來”,不就是牧師之所謂“死后”么?我所知道的話就全是這樣,我不相信,但自己也并無更好的解釋。章錫琛的答話是一定要模胡的,聽說他自己在書鋪子里做伙計,就時常叫苦連天。
我想,苦痛是總與人生聯帶的,但也有離開的時候,就是當睡熟之際。醒的時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國的老法子是“驕傲”與“玩世不恭”,我覺得我自己就有這毛病,不大好。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勝于無“糖”,但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里,這一節只好交白卷了。
以上許多話,仍等于章錫琛,我再說我自己如何在世上混過去的方法,以供參考罷——
一、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其一是“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于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見老實人,也許奪他食物充饑,但是不問路,因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見老虎,我就爬上樹去,等它餓得走去了再下來,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餓死在樹上,而且先用帶子縛住,連死尸也決不給它吃。但倘若沒有樹呢?那么,沒有法子,只好請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象在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荊棘毫無可走的地方過,不知道是否世上本無所謂窮途,還是我幸而沒有遇著。
二、對于社會的戰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勸別人犧牲什么之類者就為此。歐戰的時候,最重“壕塹戰”,戰士伏在壕中,有時吸煙,也唱歌,打紙牌,喝酒,也在壕內開美術展覽會,但有時忽向敵人開他幾槍。中國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喪命,這種戰法是必要的罷。但恐怕也有時會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這時候,沒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總結起來,我自己對于苦悶的辦法,是專與襲來的苦痛搗亂,將無賴手段當作勝利,硬唱凱歌,算是樂趣,這或者就是糖罷。但臨末也還是歸結到“沒有法子”,這真是沒有法子!
以上,我自己的辦法說完了,就是不過如此,而且近于游戲,不象步步走在人生的正軌上(人生或者有正軌罷,但我不知道),我相信寫了出來,未必于你有用,但我也只能寫出這些罷了。
魯迅三月十一日
二
廣平兄:
這回要先講“兄”字的講義了。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來的例子,就是:舊日或近來所識的朋友,舊同學而至今還在來往的,直接聽講的學生,寫信的時候我都稱“兄”。此外如原是前輩,或較為生疏,較需客氣的,就稱先生,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大人……之類。總之我這“兄”字的意思,不過比直呼其名略勝一籌,并不如許叔重先生所說,真含有“老哥”的意義。但這些理由,只有我自己知道,則你一見而大驚力爭,蓋無足怪也。然而現已說明,則亦毫不為奇焉矣。
現在的所謂教育,世界上無論那一國,其實都不過是制造許多適應環境的機器的方法罷了,要適如其分,發展各各的個性,這時候還未到來,也料不定將來究竟可有這樣的時候。我疑心將來的黃金世界里,也會有將叛徒處死刑,而大家尚以為是黃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們各各不同,不能象印版書似的每本一律。要徹底地毀壞這種大勢的,就容易變成“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者”,如《工人綏惠略夫》里所描寫的綏惠略夫就是。這一類人物的運命,在現在,——也許雖在將來——是要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終至于成了單身,忿激之余,一轉而仇視一切,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于毀滅。
社會上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在學校里,只有捧線裝書和希望得到文憑者,雖然根柢上不離“利害”二字,但是還要算好的。中國大約太老了,社會上事無大小,都惡劣不堪,象一只黑色的染缸,無論加進什么新東西去,都變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來改革之外,也再沒有別的路。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懷念“過去”,就是希望“將來”,對于“現在”這一個題目,都繳了白卷,因為誰也開不出藥方。其中最好的藥方,即所謂“希望將來”的就是。
“將來”這回事,雖然不能知道情形怎樣,但有是一定會有的,就是一定會到來的,所慮者到了那時,就成了那時的“現在”。然而人們也不必這樣悲觀,只要“那時的現在”比“現在的現在”好一點,就很好了,這就是進步。
這些空想,也無法證明一定是空想,所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種慰安,正如信徒的上帝。你好象常在看我的作品,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其實這或者是年齡和經歷的關系,也許未必一定的確的,因為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所以我想,在青年,須是有不平而不悲觀,常抗戰而亦自衛,倘荊棘非踐不可,固然不得不踐,但若無須必踐,即不必隨便去踐,這就是之我所以主張“壕塹戰”的原因,其實也無非想多留下幾個戰士,以得更多的戰績。
子路先生確是勇士,但他因為“吾聞君子死冠不免”,于是“結纓而死”,則我總覺得有點迂。掉了一頂帽子,又有何妨呢,卻看得這么鄭重,實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當了。仲尼先生自己“厄于陳蔡”,卻并不餓死,真是滑得可觀。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說,披頭散發的戰起來,也許不至于死的罷,但這種散發的戰法,也就是屬于我所謂“壕塹戰”的。
時候不早了,就此結束了。
魯迅三月十八日
三
廣平兄:
仿佛記得收到來信有好幾天了,但因為偶然沒有工夫,一直到今天才能寫回信。
“一步步的現在過去”,自然可以比較的不為環境所苦,但“現在的我”中,既然“含有原來的我”,而這“我”又有不滿于時代環境之心,則苦痛也依然相續。不過能夠隨遇而安——即有船坐船云云——則比起幻想太多的人們來,可以稍為安穩,能夠敷衍下去而已。總之,人若一經走出麻木境界,便即增加苦痛,而且無法可想,所謂“希望將來”,不過是自慰——或者簡直是自欺——之法,即所謂“隨順現在”者也一樣。必須麻木到不想“將來”也不知“現在”,這才和中國的時代環境相合,但一有知識,就不能再回到這地步去了。也只好如我前信所說,“有不平而不悲觀”,也即來信之所謂“養精蓄銳以待及鋒而試”罷。
來信所說“時代的落伍者”的定義,是不對的。時代環境全都遷流,并且進步,而個人始終如故,毫無長進,這才謂之“落伍者”。倘若對于時代環境懷著不滿,要它更好,待較好時,又要它更更好,即不當有“落伍者”之稱。因為世界上改革者的動機,大抵就是這對于時代環境的不滿的緣故。
這回教育次長的下臺,我以為似乎是他自己的失策,否則,不至于此的。至于妨礙《民國日報》,乃是北京官場的老手段,實在可笑。停止一種報章,他們的天下便即太平么?這種漆黑的染缸不打破,中國即無希望,但正在準備毀壞者,目下也仿佛有人,只可惜數目太少。然而既然已有,即可望多起來,一多,可就好玩了——但是這自然還在將來;現在呢,只是準備。
我如果有所知道,當然不至于不說的,但這種滿紙“將來”和“準備”的指教,其實不過是空言,恐怕于“小鬼”無甚好處。至于時間,那倒不要緊的,因為我即使不寫信,也并不做著什么了不得的事。
魯迅三月二十三日
四
廣平兄:
現在才有寫回信的工夫,所以我就寫回信。那一回演劇時候,我之所以先去者,實與劇的好壞無關,我在群集里面,是向來坐不久的。那天觀眾似乎不少,籌款的目的,該可以達到一點了罷。好在中國現在也沒有什么批評家,鑒賞家,給看那樣的戲劇,已經盡夠了,嚴格的說起來,則那天的看客,什么也不懂而胡鬧的很多,都應該用大批的蚊煙,將它們熏出去的。
近來的事件,內容大抵復雜,實不但學校為然。據我看來,女學生還要算好的,大約因為和外面的社會不大接觸之故罷,所以還不過談談衣飾宴會之類。至于別的地方,怪狀更是層出不窮,東南大學事件就是其一,倘細細剖析,真要為中國前途萬分悲哀。雖至小事,亦復如是,即如《現代評論》上的“一個女讀者”的文章,我看那行文造語,總疑心是男人做的,所以你的推想,也許不確。世上的鬼蜮是多極了。
說起民元的事來,那時確是光明得多,當時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覺得中國將來很有希望。自然,那時惡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總失敗。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敗之后,即漸漸壞下去,壞而又壞,遂成了現在的情形。其實這也不是新添的壞,乃是涂飾的新漆剝落已盡,于是舊相又顯了出來。使奴才主持家政,那里會有好樣子。最初的革命是排滿,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國民改革自己的壞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
但說到這類的改革,便是真叫作無從措手。不但此也,現在雖只想將“政象”稍稍改善,尚且非常之難。在中國活動的現有兩種“主義者”,外表都很新的,但我研究他們的精神,還是舊貨,所以我現在無所屬,但希望他們自己覺悟,自動的改良而已。例如世界主義者,而同志自己先打架;無政府主義者的報館,而用護兵守門,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土匪也不行,河南的單知道燒搶,東三省的漸趨于保護雅片,總之是抱“發財主義”的居多,梁山泊劫富濟貧的事,已成為書本子上的故事了。軍隊里也不好,排擠之風甚盛,勇敢無私的一定孤立,為敵所乘,同人不救,終至陣亡,而巧滑騎墻,專圖地盤者反很得意。我有幾個學生在軍中,倘不同化,怕終不能占得勢力,但若同化,則占得勢力又于將來何益。一個就在攻惠州,雖聞已勝,而終于沒有信來,使我常常苦痛。
我又無拳無勇,真沒有法,在手頭的只有筆墨,能寫這封信一類的不得要領的東西而已。但我總還想對于根深蒂固的所謂舊文明,施行襲擊,令其動搖,冀于將來有萬一之希望。而且留心看看,居然也有幾個不問成敗而要戰斗的人,雖然意見和我并不盡同,但這是前幾年所沒有遇到的。我所謂“正在準備破壞者目下也仿佛有人”的人,不過這么一回事。要成聯合戰線,還在將來。
希望我做一點什么事的人,也頗有幾個了,但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凡做領導的人,一須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二須不惜用犧牲,而我最不愿使別人做犧牲(這其實還是革命以前的種種事情的刺激的結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其結果,終于不外乎用空論來發牢騷,印一通書籍雜志。你如果也要發牢騷,請來幫我們,倘曰“馬前卒”,則吾豈敢,因為我實無馬,坐在人力車上,已經是闊氣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