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到報館里,是碰運氣的,一者編輯先生總有些胡涂,二者投稿一多,確也使人頭昏眼花。我近來常看稿子,不但沒有空閑,而且人也疲乏了,此后想不再給人看,但除了幾個熟識的人們。你投稿雖不寫什么“女士”,我寫信也改稱為“兄”,但看那文章,總帶些女性。我雖然沒有細研究過,但大略看來,似乎“女士”的說話的句子排列法,就與“男士”不同,所以寫在紙上,一見可辨。
北京的印刷品現在雖然比先前多,但好的卻少。《猛進》很勇,而論一時的政象的文字太多。《現代評論》的作者固然多是名人,看去卻顯得灰色。《語絲》雖總想有反抗精神,而時時有疲勞的顏色,大約因為看得中國的內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些失望之故罷。由此可知見事太明,做事即失其勇,莊子所謂“察見淵魚者不祥”,蓋不獨謂將為眾所忌,且于自己的前進亦復大有妨礙也。我現在還要找尋生力軍,加多破壞論者。
魯迅三月三十一日
五
廣平兄:
我先前收到五個人署名的印刷品,知道學校里又有些事情,但并未收到薛先生的宣言,只能從學生方面的信中,猜測一點。我的習性不大好,每不肯相信表面上的事情,所以我疑心薜先生辭職的意思,恐怕還在先,現在不過借題發揮,自以為去得格外好看。其實“聲勢洶洶”的罪狀,未免太不切實,即使如此,也沒有辭職的必要的。如果自己要辭職而必須牽連幾個學生,我覺得這辦法有些惡劣。但我究竟不明白內中的情形,要之,那普通所想得到的,總無非是“用陰謀”與“裝死”,學生都不易應付的。現在已沒有中庸之法,如果他的所謂罪狀不過是“聲勢洶洶”,則殊不足以制人死命,有那一回反駁的信,已經可以了。此后只能平心靜氣,再看后來,隨時用質直的方法對付。
這回演劇,每人分到二十余元,我以為結果并不算壞,前年世界語學校演劇籌款,卻賠了幾十元。但這幾個錢,自然不夠旅行,要旅行只好到天津。其實現在何必旅行,江浙的教育,表面上雖說發達,內情何嘗佳,只要看母校,即可以推知其他一切。不如買點心,一日吃一元,反有實益。
大同的世界,怕一時未必到來,即使到來,象中國現在似的民族,也一定在大同的門外,所以我想無論如何,總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孫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國還是如此者,最大原因還在他沒有黨軍,因此不能不遷就有武力的別人。近幾年似乎他們也覺悟了,開起軍官學校來,惜已太晚。中國國民性的墮落,我覺得不是因為顧家,他們也未嘗為“家”設想。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遠,加以“卑怯”與“貪婪”,但這是歷久養成的,一時不容易去掉。我對于攻打這些病根的工作,倘有可為,現在還不想放手,但即使有效,也恐很遲,我自己看不見了。由我想來,——這只是如此感到,說不出理由,——目下的壓制和黑暗還要增加,但因此也許可以發生較激烈的反抗與不平的新分子,為將來的新的變動的萌蘗。
“關起門來長吁短嘆”,自然是太氣悶了,現在我想先對于思想——習
慣加以明白的攻擊,先前我只攻擊舊黨,現在我還要攻擊青年。但政府似乎已在張起壓制言論的網來,那么,又須準備“鉆網”的法子,——這是各國鼓吹改革的人照例要遇到的。我現在還在尋有反抗和攻擊的筆的人們,再多幾個,就來“試他一試”,但那效果,仍然還在不可知之數,恐怕也不過聊以自慰而已。所以一面又覺得無聊,又疑心自己有些暮氣,“小鬼”年青,當然是有銳氣的,可有更好、更有聊的法子么?
我所謂“女性”的文章,倒不專在“唉,呀,喲,……”之多。就是在抒情文,則多用好看字樣,多講風景,多懷家庭,見秋花而心傷,對明月而淚下之類。一到辯論之文,尤易看出特別。即歷舉出對手之語,從頭至尾,逐一駁去,雖然犀利,而不沉重,且罕有正對“論敵”之要害,僅以一擊給與致命的重傷者。總之是只有小毒而無劇毒,好作長文而不善于短文。
《猛進》昨已送上五期,想已收到。此后如不被禁止,我當寄上,因為我這里有好幾份。
魯迅四月八日
□□女士的舉動似乎不很好,聽說她辦報章時,到加拉罕那里去募捐,說如果不給,她就要對于俄國說壞話云云。
六
廣平兄:
有許多話,那天本可以口頭答復,但我這里從早到夜,總有幾個各樣的客在座,所以只能論天氣之好壞,風之大小。因為雖是平常的話,但偶然聽了一段,即容易莫名其妙,由此造出謠言,所以還不如仍舊寫回信。
學校的事,也許暫時要不死不活罷。昨天聽人說,章太太不來,另薦了兩個人,一個也不來,一個是不去請。還有□太太卻很想做,而當局似乎不敢請教。聽說評議會的挽留倒不算什么,而問題卻在不能得人。當局定要在“太太類”中選擇,固然也過于拘執,但別的一時可也沒有,此實不死不活之大原因也。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可耳。
來信所說的意見,我實在也無法說一定是錯的,但是不贊成,一是由于全局的估計,二是由于自己的偏見。第一,這不是少數人所能做,而這類人現在很不多,即或有之,更不該輕易用去;還有,是縱使有一兩回類此的事件,實不足以震動國民,他們還很麻木,至于壞種,則警備極嚴,也未必就肯洗心革面,假使接連而起,自然就好得多,但怕沒有這許多人;還有,是此事容易引起壞影響,例如民二,袁世凱也用這方法了,革命者所用的多青年,而他的乃是用錢雇來的奴子,試一衡量,還是這一面吃虧。但這時革命者們之間,也曾用過雇工,以自相殘殺,于是此道乃更墮落。現在即使復活,我以為雖然可以快一時之意,而與大局是無關的。第二,我的脾氣是如此的,自己沒有做的事,就不大贊成。我有時也能辣手評文,也嘗煽動青年冒險,但有相識的人,我就不能評他的文章,怕見他的冒險,明知道這是自相矛盾的,也就是做不出什么事情來的死癥,然而終于無法改良,奈何不得——姑且由他去罷。
“無處不是苦悶,苦悶(此下還有四個和……)”,我覺得“小鬼”的“苦悶”的原因是在“性急”。在進取的國民中,性急是好的,但生在麻木如中國的地方,卻容易吃虧,縱使如何犧牲,也無非毀滅自己,于國度沒有影響。我記得先前在學校演說時候也曾說過,要治這麻木狀態的國度,只有一法,就是“韌”,也就是“鍥而不舍”。逐漸的做一點,總不肯休,不至于比“踔厲風發”無效的。但其間自然免不了“苦悶,苦悶(此下還有四個并……)”,可是只好便與這“苦悶……”反抗。這雖然近于勸人耐心做奴隸,而其實很不同,甘心樂意的奴隸是無望的,但若懷著不平,總可以逐漸做些有效的事。
我有時以為“宣傳”是無效的,但細想起來,也不盡然。革命之前,第一個犧牲者我記得是史堅如,現在人們都不大知道了,在廣東一定是記得的人較多罷,此后接連的有好幾人,而爆發卻在湖北,還是宣傳的功勞。當時和袁世凱妥協,種下病根,其實卻還是黨人實力沒有充實之故。所以鑒于前車,則此后的第一要圖,還在充足實力,此外各種言動,只能稍作輔佐而已。
文章的看法,也是因人不同的,我因為自己好作短文,好用反語,每遇辯論,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頭一擊,所以每見和我的辦法不同者便以為缺點。其實暢達也自有暢達的好處,正不必故意減縮(但繁冗則自應刪削),例如玄同之文,即頗汪洋,而少含蓄,使讀者覽之了然,無所疑惑,故于表白意見,反為相宜,效力亦復很大。我的東西卻常招誤解,有時竟大出于意料之外,可見意在簡練,稍一不慎,即易流于晦澀,而其弊有不可究詰者焉。(不可究詰四字頗有語病,但一時想不出適當之字,姑仍之。意但云“其弊頗大”耳。)
前天仿佛聽說《猛進》終于沒有定妥,后來因為別的話岔開,不說下去了。如未定,便中可見告,當寄上。我雖說忙,其實也不過“口頭禪”,每日常有閑坐及講空話的時候,寫一個信面,尚非大難事也。
魯迅四月十四日
七
廣平兄:
十六和廿日的信,都收到了,實在對不起,到現在才一并回答。幾天以來,真所謂忙得不堪,除些瑣事以外,就是那可笑的“□□周刊”。這一件事,本來還不過一種計劃,不料有一個學生對邵飄萍一說,他就登出廣告來,并且寫得那么夸大可笑。第二天我就代擬了一個別的廣告,硬令登載,又不許改動,不料他卻又加了幾句無聊的案語,做事遇著隔膜者,真是連小事情也碰頭。至于我這一面,則除百來行稿子以外,什么也沒有,但既然受了廣告的鞭子的強迫,也不能不跑了,于是催人去做,自己也做,直到此刻,這才勉強湊成,而今天就是交稿的日子。統看全稿,實在不見得高明,你不要那么熱望,過于熱望,要更失望的。但我還希望將來能夠比較的好一點。如有稿子,也望寄來,所論的問題也不拘大小。你不知定有《京報》否,如無,我可以囑他們將《莽原》——即所謂“□□周刊”——寄上。
但星期五,你一定在學校先看見《京報》罷。那“莽原”二字,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寫的,名目也并無意義,與《語絲》相同,可是又仿佛近于“曠野”。投稿的人名都是真的;只有末尾的四個都由我代表,然而將來從文章上恐怕也仍然看得出來,改變文體,實在是不容易的事。這些人里面,做小說的和能翻譯的居多,而做評論的沒有幾個,這實在是一個大缺點。
薛先生已經復職,自然極好,但來來去去,似乎未免太勞苦一點了。至于今之教育當局,則我不知其人。但看他挽孫中山對聯中之自夸,與對于完全“道不同”之段祺瑞之密切,為人亦可想而知。所聞的歷來的言行,蓋是一大言無實,欺善怕惡之流而已。要之在這昏濁的政局中,居然出為高官,清流大約無這種手段,由我看來,王九齡要好得多罷。校長之事,部中毫無所聞,此人之來,以整頓教育自命,或當別有一反從前一切之新法(他是不滿于今之學風的),但是否又是大言,則不得而知,現在鬼鬼祟祟之人太多,實在無從說起。
我以前做些小說短評之類,難免描寫或批評別人,現在不知道怎么,似乎報應已至,自己忽而變了別人的文章的題目了。張王兩篇,也已看過,未免說得我太好些。我自己覺得并無如此“冷靜”,如此能干,即如“小鬼”們之光降,在未得十六來信以前,我還未悟出已被“探檢”而去,倘如張君所言,從第一至第三,全是“冷靜”,則該早已看破了。但你們的研究,似亦不甚精細,現在試出一題,加以考試: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子的屋頂,是什么樣子的?后園已經到過,應該可以看見這個,仰即答復可也!
星期一的比賽“韌性”,我確又失敗了,但究竟抵抗了一點鐘,成績還可以在六十分以上。可惜眾寡不敵,終被逼上午門,此后則遁入公園,避去近于“帶隊”之厄。我常想帶兵搶劫,固然無可諱言,但若一變而為帶女學生游歷,則未免變得離題太遠,先前之逃來逃去者,非怕“難為”“出軌”等等,其實不過是逃脫領隊而已。
“琴心”問題,現在總算明白了。先前,有人說是司空蕙,有人說是陸晶清,而孫伏園堅謂俱不然,乃是一個新出的女作者。蓋投稿非其自寫,所以是另一種筆跡,伏園以善認筆跡自負,豈料反而上當。二則所用的紅信封綠信紙早將伏園善識筆跡之眼睛嚇昏,遂愈加疑不到司空蕙身上去了。加以所作詩文,也太近于女性。今看他署著真名之文,也是一樣色彩,本該容易識破,但他人誰會想到他為了爭一點無聊的名聲,竟肯如此鉤心斗角,無所不至呢。他的“橫掃千人”的大作,今天在《京報副刊》似乎露一點端倪了,所掃的一個是批評廖仲潛小說的芳子,但我現在疑心芳子也就是廖仲潛,實無其人,和琴心一樣的。第二個是向培良,則識力比他堅實得多,琴心的掃帚,未免太軟弱一點。但培良已往河南去辦報,不會有答復的了,這實在可惜,使我們少看見許多痛快的議論。
《民國公報》的實情,我不知道,待探聽了再回答罷。普通所謂考試編輯多是一種手段,大抵因為薦條太多,無法應付,便來裝作這一種門面,故作秉公選用之狀,以免薦送者見怪,其實卻是早已暗暗定好,別的應試者不過陪他變一場戲法罷了。但《民國公報》是否也這樣,卻尚難決(我看十之九也這樣),總之,先去打聽一回罷。我的意見,以為做編輯是不會有什么進步的,我近來常與周刊之類相關,弄得看書和休息的工夫也沒有了,因為選用的稿子,常須動筆改削,倘若任其自然,又怕鬧出笑話來。還是“人之患”較為從容,即使有時逼上午門,也不過費兩三個鐘頭而已。
魯迅四月二十二日夜
八
廣平兄:
來信收到了。今天又收到一封文稿,拜讀過了,后三段是好的,首一段累墜一點,所以看紙面如何,也許將這一段刪去。但第二期上已經來不及登,因為不知“小鬼”何意,竟不署作者名字。所以請你捏造一個,并且通知我,并且必須于下星期三上午以前通知,并且回信中不準說“請先生隨便寫上一個可也”之類的油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