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廈門后,有幾個學生要隨我轉學,還有一個助教也想同我走,他說我對于金石的知識于他有幫助。我在這里常有客來談空天,弄得自己的事無暇做;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將來擬在校中取得一間屋,算是住室,作為豫備功課及會客之用,另在外面覓一相當的地方,作為創作及休息之用,庶幾不至于起居無節,飲食不時,再蹈在北京時之覆轍。但這可俟到粵后再說,無須“未雨綢繆”??傊何业闹饕?,是在想少陪無聊之客而已。倘在學校,誰都可以直沖而入,并無可談,而東拉西扯,坐著不走,殊討厭也。
現在我們的飯是可笑極了,外面仍無好的包飯處,所以還是從本校廚房買飯,每人每月三元半,伏園做菜,輔以罐頭。而廚房屢次宣言:不買菜,他要連飯也不賣了。那么,我們為買飯計,必須月出十元,一并買他毫不能吃之菜?,F在還敷衍著,伏園走后,我想索性一并買菜,以省麻煩,好在日子也已經有限了。工人則欠我二十元,其中二元,是他兄弟急病時借去的,我以為他窮,說這二元不要他還了,算是欠我十八元;他即于次日又借去二元,仍湊足二十元之數。廈門之于“外江佬”,好象也頗要愚弄似的。
以中國人一般的脾氣而論,失敗之后的著作,是沒有人看的,他們見可役使則盡量地役使,可笑罵則盡量地笑罵,雖一向怎樣常常往來,也即刻翻臉不識,看和我往來最久的少爺們的舉動,便可推知。只要作品好,大概十年或數十年后,就又有人看了,不過這只是書坊老板得益,至于作者,則也許早被逼死,不再有什么相干。遇到這樣的時候,為省事計,則改業也行,走外國也行;為賭氣計,則無所不為也行,倒行逆施也行;但我還沒有細想過,因為這還不是急切的問題,此刻不過發發空議論。
“能食能睡”,是的確的,現在還如此,每天可睡至八九小時,然而人還是懶,這大約是氣候之故。我想廈門的氣候,水土,似乎于居民都不宜,我所見的本地人,胖子很少,十之九都黃瘦,女性也很少有豐滿活潑的,加以街道污穢,空地上就都是墳,所以人壽保險的價格,居廈門者比別處貴。我想國學院倒大可以緩辦,不如作衛生運動,一面將水,土壤,都分析分析,講一個改善之方。
此刻已經夜一時了,本來還可以投到所外的箱子里去,但既有命令,就待至明晨罷,真是可懼,“我著實為難”。
迅。十二月十二日。
四十七
廣平兄:
昨(十三日)寄一信,今天則寄出期刊一束,怕失少,所以掛號,非因特別寶貴也。束中有《新女性》一本,大作在內又《語絲》兩期,即登著我之發牢騷文,蓋先為未名社截留,到底又被小峰奪過去了,所以仍在《語絲》上。
慨自寄了二十三日之信,幾乎大不得了,偉大之釘子,迎面碰來,幸而上帝保佑,早有廿九日之信發出,聲明前此一函,實屬大逆不道,應即取消,于是始蒙褒為“傻子”,賜以“命令”,作善者降之百祥,幸何如之。現在對于校事,以悉不問,專編講義,作一結束;授課只余五星期,此后便是考試了。但離校恐當在二月初,因為一月份薪水,是要等著拿走的。
中大又有信來,催我速去,且云教員薪水,當設法增加。但我還是只能于二月初出發。至于伏園,卻在二十左右要走了,大約先至粵,再從陸路入武漢。今晚語堂餞行,亦頗有活動之意,而其太太則不大謂然,以為帶著兩個孩子,常常搬家,如何是好。其實站在她的地位上來觀察,的確也困苦的,旅行式的家庭,教管理家政的女性如何措手。然而語堂殊激昂,后事如何,只得“且聽下回分解”了。
狂飆中人,一面罵我,一面又要用我了。培良要我在廈門或廣州尋地方,尚鉞要將小說編入《烏合叢書》去。并謂前系誤罵,后當停止,附寄未發表的罵我之文稿,請看畢燒掉云。我想,我先前的種種不客氣,大抵施之于同年輩或地位相同者,對于青年則必退讓,或默然甘受損失。不料他們竟以為可欺,或糾纏,或奴役,或責罵,或誣蔑,得步進步鬧個不完。我常嘆中國無“好事之徒”,所以什么也沒有人管,現在看來,做好事之徒實在也不大容易,我略管閑事,便弄得這么麻煩?,F在是方針要改變了,地方也不尋,叢書也不編。文稿也不看,也不燒,回信也不寫關門大吉,自己看書,吸煙,睡覺。
《婦女之友》第五期上,有沄沁給你的一封公開信,見了沒有?內中也沒有什么,不過是對于女師大再被毀壞的牢騷。我看《世界日報》,似乎程干云仍在校;羅靜軒卻只得滾出了,報上有一封她的公開信,說賣文也可以過活。我想:怕很難罷。
今天白天有霧,器具都有點潮濕;蚊子很多,過于夏天,真是奇怪。叮得可以,要躲進帳子里去了。下次再寫。
十四日燈下。
天氣今天仍熱,但大風,蚊子忽而很少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于是編了一篇講義。印泥已從上海寄來,此刻就在《桃色的云》上寫了幾個字,將那“玻璃”印和印泥都第一次用在這上面;豫備等《莽原》第二十三期到來時,一同寄出。因為天氣熱,印泥軟,所以印得不大好,但那也不要緊。必須如此辦理,才覺舒服,雖被斥為“多事”,亦不再辯,橫豎受攻擊慣了的,聽點申斥又算得什么。
本校并無新事發生。惟山根先生仍是日日夜夜布置安插私人;白果從北京到了,一個太太,四個小孩,兩個用人,四十件行李,大有“山河永固”之意。不知怎地我忽而記起了“燕巢危幕”的故事,看到這一大堆人物,不禁為之凄然。
十五夜。
十二日的來信,今天(十六)就到了,也算快的。我想廣州廈門間的郵信船大約每周有二次,假如星期二五開的罷,那么,星期一四發的信便快,三六發的就慢了,但我終于研究不出那船期是星期幾。
貴校的情形,實在不大高妙,也如別處的學校一樣,恐怕不過是不死不活,不上不下。一沾手,一定為難。倘使直截痛快,或改革,或被攻倒,爽快,或苦痛,那倒好了,然而大抵不如此。就是辦也辦不好,放也放不下,不爽快,也并不大苦痛,只是終日渾身不舒服,那種感覺,我們那里有一句俗語,叫作“穿‘濕布衫’”,就是恰如將沒有曬干的小衫,穿在身體上。我所經過的事,幾乎無不如此,近來的作文印書,即是其一。我想接手之后,隨俗敷衍,你一定不能;改革呢,能辦到固然好,即使自己因此失敗也不妨,但看你來信所說,是恐怕沒有改革之望的。那就最好是不接手,倘難卻,則仿“前校長”的方法:躲起來。待有結束后再出來另覓事情做。
政治經濟,我曉得你是沒有研究的,幸而只有三星期。我也有這類苦惱,常不免被逼去做“非所長”“非所好”的事。然而往往只得做,如在戲臺下一般,被擠在中間,退不開去了,不但于己有損,事情也做不好;而別人見推辭,卻以為謙虛或偷懶,仍然堅執要你去做。這樣地玩“雜耍”一兩年,就只剩下些油滑學問,失了專長,而也逐漸被社會所棄,變了“藥渣”了,雖然也曾煎熬了請人喝過汁。一變藥渣,便什么人都來踐踏,連先前喝過汁的人也來踐踏;不但踐踏,還要冷笑。
犧牲論究竟是誰的“不通”而該打手心,還是一個疑問。人們有自志取舍,和牛羊不同,仆雖不敏,是知道的。然而這“自志”又豈出于本來,還不是很受一時代的學說和別人的言動的影響的么?那么,那學說的是否真實,那人的是否確當,就是一個問題。我先前何嘗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而現在呢,人們笑我瘦弱了。連飲過我的血的人,也來嘲笑我的瘦弱了,我聽得甚至有人說:“他一世過著這樣無聊的生活,本早可以死了的,但還要活著,可見他沒出息?!庇谑且渤宋依Э嗟臅r候,竭力給我一下悶棍,然而,這是他們在替社會除去無用的廢物呵!這實在使我憤怒,怨恨了,有時簡直想報復。我并沒有略存求得稱譽,報答之心,不過以為喝過血的人們,看見沒有血喝了就該走散,不要記著我是血的債主,臨走時還要打殺我,并且為消滅債券計,放火燒掉我的一間可憐的灰棚。我其實并不以債主自居,也沒有債券。他們的這種辦法,是太過的。我近來的漸漸傾向個人主義,就是為此;常常想到象我先前那樣以為“自所甘愿即非犧牲”的人,也就是為此;常常勸別人要一并顧及自己,也就是為此。但這是我的意思,至于行為,和這矛盾的卻很多,所以終于是言行不一致,恐怕不足以服足下之心,好在不久便有面談的機會,那時再辯論罷。
我離廈門的日子,還有四十多天,說三十多,少算了十天了,然則性粗而傻,似乎也和“傻氣的傻子”差不多,“半斤八兩相等也”。伏園大約一兩日內啟行,此信或者也和他同船出發。從今天起,我們兼包飯菜了;先前單包飯的時候,每人只得一碗半(中小碗),飯量大的人,兼吃兩人的也不夠,今天是多一點了,你看廚子多么利害。這里的工役,似乎都與當權者有些關系,換不掉的,所以無論如何,只好教員吃苦。即如這廚子,原是國學院聽差中之最懶而最狡猾的,兼士費了許多力,才將他弄走,而他的地位卻更好了。他那時的主張是:他是國學院的聽差,所以別人不能使他做事。你想,國學院是一所房子,會開口叫他做事的么?
我向上海買書很便當,那兩本當即去帶,并遵來命,年底面呈。
迅。十六日下午。
四十八
廣平兄:
十六日得十二日信后,即復一函,想已到。我猜想一兩日內當有信到,但此刻還沒有,就先寫幾句,豫備明天發出。
伏園前天晚上走了,昨晨開船?,F在你也許已經看見過。中大有無可做的事,我已托他探問,但不知結果如何。上遂南歸,杳無消息,真是奇怪,所以他的事情也無從計劃。
我這里是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不過前幾天很闊了一通。將伏園的火腿用江瑤柱煮了一大鍋,吃了。我又從杭州帶來茶葉兩斤,每斤二元,喝著。伏園走后,庶務科便派人來和我商量,要我搬到他所住過的半間小屋子里去。我即和氣的回答他:一定可以,不過可否再緩一個月的樣子,那時我一定搬。他們滿意而去了。
其實教員的薪水,少一點倒不妨的,只是必須顧到他的居住飲食,并給以相當的尊重。可憐他們全不知道,看人如一把椅子或一個箱子,搬來搬去,弄不完。幸而我就要搬出,否則要成為旅行式的教授的。
朱山根已經知道我必走,較先前安靜得多了,但聽說他的學問好象也已講完,漸漸講不出來,在課堂上愈加裝口吃。田千頃是只能在會場上唱昆腔,真是到了所謂“俳優畜之”的境遇。但此輩也正和此地相宜。
我很好,手指早已不抖,前信已經聲明。廚房的飯又克減了,每餐復歸于一碗半,幸而我還夠吃,又幸而只有四十天了。北京上海的信雖有來的,而印刷物多日不到,不知其故何也。再談。
迅。十二月二十日午后。
現已夜十一時,終不得信,此信明天寄出罷。
二十日夜。
四十九
廣平兄:
十九日信今天到,十六的信沒有收到,怕是遺失了,所以終于不知寄信的地方,此信也不知能收到否?我于十二上午寄一信,此外尚有十六,廿一兩信,均寄學校。
前日得郁達夫和逄吉信,十四日發的,似于中大頗不滿,都走了。次日又得中大委員會十五來信,言所定“正教授”只我一人,催我速往。那么,恐怕是主任了。不過我仍只能結束了學期再走,擬即復信說明,但伏園大概已經替我說過。至于主任,我想不做,只要教教書就夠了。
這里一月十五考起,閱卷完畢,當在廿五左右,等薪水,所以至早恐怕要在一月廿八才可以動身罷。我想先住客棧,此后如何,看情形再定,現在可以不必豫先酌定。
電燈壞了,洋燭所余無幾,只得睡了。倘信能收到,可告我更詳細的地址,以便寫信面。
迅。十二月廿三夜。
怕此信失落,另寫一信寄學校。
五十
廣平兄:
今日得十九來信,十六日信終于未到,所以我不知你住址,但照信面所寫的發了一信,不知能到否?因此另寫一信,掛號寄學校,冀兩信中有一信可到。
前日得郁達夫及逄吉信,說當于十五離粵,似于中大頗不滿。又得中大委員會信,十五發,催我速往,言正教授只我一人。然則當是主任。擬即作復,說一月底才可以離廈,但也許伏園已經替我說明了。
我想不做主任,只教書。
廈校一月十五考試,閱卷及等候薪水等,恐至早須廿八九才能動身。我想先住客棧,此后則看情形再定。
我除十二,十三,各寄一信外,十六,二十一,又俱發信,不知收到否?電燈壞了,洋燭已短,又無處買添,只得睡覺,這學校真是不便極了。
此地現頗冷,我白天穿夾袍,夜穿皮袍,其實棉被已夠,而我懶于取出。
迅。十二月廿三夜。
告我通信地址。
五十一
廣平兄:
昨(廿三)得十九日信,而十六信待到今晨還沒有到,以為一定遺失的了,因寫兩信,一寄高第街,一掛號寄學校,內容是一樣的,上午發出,想該有一封可以收到。但到下午,十六日發的一封信竟收到了,一共走了九天,真是奇特的郵政。
學校現狀,可見學生之無望,和教職員之聰明,獨做傻子,實在不值得,還不如暫逃回家,不聞不問。這種事我也遇到過好幾次,所以世故日深,而有量力為之,不拼死命之說。因為別人太巧,看得生氣也。伏園想早到粵,已見過否?他曾說要為你向中大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