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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廈門——廣州(一九二六年九月至一九二七年一月)(7)

我一生的失計,即在向來并不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聽人安排,因為那時豫料是活不久的。后來豫料并不確中,仍須生活下去,遂至弊病百出,十分無聊。再后來思想改變了,而還是多所顧忌,這些顧忌,大部分自然是為生活,幾分也為地位,所謂地位者,就是指我歷來的一點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為的劇變而失去力量。這些瞻前顧后,其實也是很可笑的,這樣下去,更將不能動彈。第三法最為直截了當,而細心一點,也可以比較的安全,所以一時也決不定。總之我先前的辦法,已是不妥,在廈大就行不通,我也決計不再敷衍了,第一步我一定于年底離開這里,就中大教授職。但我極希望H.M.也在同地,至少可以時常談談,鼓勵我再做些有益于人的工作。

昨天我向玉堂提出以本學期為止,即須他去的正式要求,并勸他同走。對于我走這一層,略有商量的話,終于他無話可說了,他自己呢,我看未必走,再碰幾個釘子,則明年夏天可以離開。

此地無甚可為,近來組織了一種期刊,而作者不過寥寥數(shù)人,或則受創(chuàng)造社影響,過于頹唐,或則象狂飆社嘴臉大言無實;又在日報上添了一種文藝周刊,恐怕不見得有什么好結(jié)果。大學生都很沉靜,本地人文章,則“之乎者也”居多,他們一面請馬寅初寫字,一面要我做序,真是一視同仁,不加分別。有幾個學生因為我和兼士在此而來的,我們一走,大約也要轉(zhuǎn)學到中大去。

離開此地之后,我必須改變我的農(nóng)奴生活;為社會方面,則我想除教書外,仍然繼續(xù)作文藝運動,或其他更好的工作,俟那時再定。我覺得現(xiàn)在H.M.比我有決斷得多,我自到此地以后,仿佛全感空虛,不再有什么意見,而且有時也有莫名其妙的悲哀,曾經(jīng)作了一篇我的雜文集的跋,就寫著那時的心情,十二月末的《語絲》上可以發(fā)表,一看就知道。自己也知道這是應該改變的,但現(xiàn)在無法,明年從新來過罷。

逄吉既知通信的地方,何以又須詳詢住址,舉動頗為離奇,我想他是在研究H.M.是否真在廣州辦事,說說不定。因他們一群中流言甚多,或者會有H.M.亦在廈門之說也。

女師校長給三主任的信,我在報上早見過了,現(xiàn)在未知如何?無米之炊,是人力所做不到的。能別有較好之地,自以從速走開為宜。但在這個時候,不知道可有這樣湊巧的處所?

迅。十一月廿八日十二時。

四十二

廣平兄:

上月廿九日寄一信,想已收到了。廿七日發(fā)來的信,今天已到。同時伏園也得接陳惺農(nóng)信,知道政府將移武昌,他和孟余都將出發(fā),報也移去,改名《中央日報》。叫伏園直接往那邊去,因為十二月下旬須出版,所以伏園大約不再赴廣州。廣州情狀,恐怕比較地要不及先前熱鬧了。

至于我呢,仍然決計于本學期末離開這里而往廣州中大,教半年書看看再說。一則換換空氣,二則看看風景,三則……。教不下去時,明年夏天又走,如果住得便,多教幾時也可以。不過“指導員”一節(jié),無人先為打聽了。

其實,你的事情,我想還是教幾點鐘書好。要豫備足,則鐘點不宜多。辦事與教書,在目下都是淘氣之事,但我們舍此亦無可為。我覺得教書與辦別事實在不能并行,即使沒有風潮,也往往顧此失彼。不知你此后可有教書之處(國文之類),有則可以教幾點鐘,不必多,每日勻出三四點鐘來看書,也算豫備,也算是自己的享樂,就好了;暫時也算是一種職業(yè)。你大約世故沒有我這么深,思想雖較簡單,卻也較為明快,研究一種東西,不會困難的,不過那粗心要糾正。還有一種吃虧之處是不能看別國書,我想較為便利的是來學日本文,從明年起我當勒令學習,反抗就打手心。

至于中央政府遷移而我到廣州,于我倒并沒有什么。我并不在追蹤政府,許多人和政府一同移去,我或者反而可以閑暇些,不至于又大欠文章債,所以無論如何,我還是到中大去的。

包裹已經(jīng)取來了,背心已穿在小衫外,很暖,我看這樣就可以過冬,無需棉袍了。印章很好,其實這大概就是稱為“金星石”的,并不是玻璃。我已經(jīng)寫信到上海去買印泥,因為舊有的一盒油太多,印在書上是不合適的。

計算起來,我在此至多也只有兩個月了,其間編編講義,燒燒開水,也容易混過去。廚子的菜又變?yōu)椴荒艹粤耍F(xiàn)在是單買飯,伏園自己做一點湯,且吃罐頭。他十五左右當去,我是什么菜也不會做的,那時只好仍包菜,但好在其時離放學已只四十多天了。

閱報,知北京女師大失火,焚燒不多,原因是學生自己做菜,燒傷了兩個人:楊立侃,廖敏。姓名很生,大約是新生,你知道么?她們后來都死了。

以上是午后四點鐘寫的,因瑣事放下,接著是吃飯,陪客,現(xiàn)在已是夜九點鐘了。在金錢下呼吸,實在太苦,苦還罷了,受氣卻難耐。大約中國在最近幾十年內(nèi),怕未必能夠做若干事,即得若干相當?shù)膱蟪辏筛蓛魞簟#▽懙竭@里,又放下了,因為有客來,我這里是毫無躲避處,有人要進來就直沖進來的,你看如此住處,豈能用功。)往往須費額外的力,受無謂的氣,無論做什么事,都是如此。我想此后只要能以工作賺得生活費,不受意外的氣,又有一點自己玩玩的余暇,就可以算是萬分幸福了。

我現(xiàn)在對于做文章的青年,實在有些失望,我看有希望的青年恐怕大抵打仗去了,至于弄弄筆墨的,卻還未遇著真有幾分為社會的,他們多是掛新招牌的利己主義者;而他們竟自以為比我新一二十年,我真覺得他們無自知之明,這也就是他們之所以“小”的地方。

上午寄出一束刊物,是《語絲》《北新》各兩本,《莽原》一本。《語絲》上有我的一篇文章,不是我前信所說發(fā)牢騷的那一篇;那一篇還未登出,大概當在一○八期。

迅。十二月二日之夜半。

四十三

廣平兄:

今天剛發(fā)一信,也許這信要一同寄到罷。你初看或者會以為又有甚么要事了,其實并不,不過是閑談。前回的信,我半夜投在郵筒中;這里郵筒中;這里郵筒有兩個,一在所內(nèi),五點后就進不去了,夜間便只能投入所外的一個。而近日郵政代辦所里的伙計是新?lián)Q的,滿臉呆氣,我覺得他連所外的一個郵筒也未必記得開,我的信不知送往總局否,所以再寫幾句,俟明天上午投到所內(nèi)的一個郵筒里去。

我昨夜的信里是說:伏園也得惺農(nóng)信,說國民政府要搬了,叫他直接上武昌去,所以他不再往廣州。至于我,則無論如何,仍于學期之末離開廈門而往中大,因為我倒并不一定要跟隨政府,熟人較少,或者反而可以清閑些。但你如離開師范,不知在本地可有做事之處,我想還不如教一點國文,鐘點以少為妙,可以多豫備。大略不過如此。

政府一搬,廣東的“外江佬”要減少了,廣東被“外江佬”刮了許多天,此后也許要向“遺佬”報仇,連累我未曾搜刮的外江佬吃苦,但有害馬保鑣,所以不妨膽大。《幻洲》上有一篇文章,很稱贊廣東人,使我更愿意去看看,至少也住到夏季。大約說話是一點不懂,和在此蓋相同,但總不至于連買飯的處所也沒有。我還想吃一回蛇,嘗一點龍虱。

到我這里來空談的人太多,即此一端也就不宜久居于此。我到中大后,擬靜一靜,暫時少與別人往來,或用點功,或玩玩。我現(xiàn)在身體是好的,能吃能睡,但今天我發(fā)見我的手指有點抖,這是吸煙太多了之故,近來我吸到每天三十支了,從此必須減少。我回憶在北京的時候,曾因節(jié)制吸煙而給人大碰釘子,想起來心里很不安,自覺脾氣實在壞得可以。但不知怎的,我于這一事自制力會如此薄弱,總是戒不掉。但愿明年能夠漸漸矯正,并且不至于再鬧脾氣的了。

我明年的事,自然是教一點書;但我覺得教書和創(chuàng)作,是不能并立的,近來郭沫若郁達夫之不大有文章發(fā)表,其故蓋亦由于此。所以我此后的路還當選擇,研究而教書呢,還是仍作游民而創(chuàng)作?倘須兼顧,即兩皆沒有好成績。或者研究一兩年,將文學史編好,此后教書無須豫備,則有余暇,再從事于創(chuàng)作之類也可以。但這也并非緊要問題.不過隨便說說。

《阿Q正傳》的英譯本已經(jīng)出版了,譯得似乎并不壞,但也有幾個小錯處,你要否?如要,當寄上,因為商務印書館有送給我的。

寫到這里還不到五點鐘,也沒有什么別的事了,就此封入信封,趕今天寄出罷。

迅。十二月三日下午。

四十四

廣平兄:

三日寄出一信,并刊物一束,系《語絲》等五本,想已到。今天得二日來信,可謂快矣。對于廿六日函中的一段話,我于廿九日即發(fā)一函,想當我接到此信時,那邊必亦已到,現(xiàn)在我也無須再說了。其實我這半年來并不發(fā)生什么“奇異感想”,不過“我不太將人當作犧牲么”這一種思想——這是我向來常常想到的思想——卻還有時起來,一起來,便沉悶下去,就是所謂“靜下去”,而間或形于詞色。但也就悟出并不盡然,故往往立即恢復,二日得中央政府遷移消息后,便連夜發(fā)一信(次日又發(fā)一信),說明我的意思與廿九日信中所說并無變更,實未有愿你“終生顛倒于其中而不自拔”之意,當初僅以為在社會上閱歷幾時,可以得較多之經(jīng)驗而已,并非我將永遠靜著,以至于冷眼旁觀,將H.M.賣掉,而自以為在孤島中度寂寞生活,咀嚼著寂寞,即足以自慰自贖也。

但廿六日信中的事,已成往事,也不必多說了。廣大的鐘點雖然較多,但我想總可以設法教一點擔子較輕的功課,以求有休息的余暇。況且抄錄材料等等,又可有幫我的人,所以鐘點倒不成問題,每周二十時左右者,大抵是紙面文章,也未必實做的。

你們的學校,真是好象“濕手捏了干面粉”,粘纏極了。雖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但在位者不講信用,專責“匹夫”,使幾個人挑著重擔,未免太任意將人來做無謂的犧牲。我想事到如此,該以自己為主了,覺得耐不住,便即離開;倘因生計或別的關系,非暫時敷衍不可,便在敷衍它幾日,“以德感”“以情系”這些老話,只好置之度外,只有幾個人是做不好的。還傻什么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

伏園須直往武昌去了,不再轉(zhuǎn)廣州,前信似已說過。昨有人來(據(jù)云系民黨)從汕頭來,說陳啟修因為泄漏機密,已被黨部捕治了。我和伏園正驚疑,擬電詢,今日得你信,知二日曾經(jīng)看見他,以日期算來,則此人是造謠言的,但何以要造如此謠言,殊不可解。

前一束刊物不知到否?記得先前也有一次,久不到,而終在學校的郵件中尋來。三日又寄一束,到否也是問題。此后寄書,殆非掛號不可。《桃色之云》再版已出了,擬寄上一冊,但想寫上幾個字,并用新印,而印泥才向上海去帶,大約須十日后才來,那時再寄罷。

迅。十二月六日之夜。

四十五

廣平兄:

本月六日接到三日來信后,次日(七日)即發(fā)一信,想已到。我猜想昨今兩日當有信來,但沒有;明天是星期,沒有信件到校的了。我想或者是你校事太忙沒有發(fā),或者是輪船誤了期。

計算從今天到一月底,只有了五十天,我到這里已經(jīng)三個月又一星期了。現(xiàn)在倒沒有什么事。我每天能睡八九小時,然而仍然懶;有人說我胖了一點了,也不知確否?恐怕也未必。對于學生,我已經(jīng)說明了學期末要離開。有幾個因我在此而來的,大約也要走。至于有一部分,那簡直無藥可醫(yī),他們整天的讀《古文觀止》。

伏園就要動身,仍然十五左右;但也許仍從廣州,取陸路往武昌去。

我想一兩日內(nèi),當有信來,我的廿九日信的回信也應該就到了。那時再寫罷。

迅。十二月十一日之夜。

四十六

廣平兄:

今天早上寄了一封信。現(xiàn)在是雖在星期日,郵政代辦所也開半天了。我今天也起得早,因為平民學校的成立大會要我演說,我去說了五分鐘,又恭聽校長輩之胡說至十一時。有一曾經(jīng)留學西洋之教授曰:這學校之有益于平民也,例如底下人認識了字,送信不再會送錯,主人就喜歡他,要用他,有飯吃……。我感佩之極,溜出會場,再到代辦所去一看,果然已有三封信在:兩封是七日發(fā)的,一封是八日發(fā)的。

金星石雖然中國也有,但看印匣的樣子,還是日本做的,不過這也沒有什么關系。“隨便叫它曰玻璃”,則可謂胡涂,玻璃何至于這樣脆?又豈可“隨便”到這樣?若夫“落地必碎”,則一切印石,大抵如斯,豈獨玻璃為然。特買印泥,亦非多事,因為不如此,則不舒服也。

近來對于廈大一切,什么都不過問了,但他們還常要來找我演說,一演說,則與當局者的意見,一定相反,真是無聊。玉堂現(xiàn)在亦深知其不可為,有相當機會,什九是可以走的。我手已不抖,前信竟未說明。至于寄給《語絲》的那篇文章,因由未名社轉(zhuǎn)寄,被社中截留了,登在《莽原》第廿三期上。其中倒沒有什么未盡之處。當時動筆的原因,一是恨自己為生活起見,不能不暫戴假面;二是感到了有什么青年之于我,見可利用則盡情利用,倘覺不能利用則了便想一棒打殺,所以很有些悲憤之言。不過這種心情,現(xiàn)在早已過去了。我時時覺得自己很渺小;但看他們的著作,竟沒有一個如我,敢自說是戴著假面和承認“黨同伐異”的,他們說到底總必以“公平”或“中立”自居。因此,我又覺得我或者并不渺小;現(xiàn)在拚命要蔑視我和罵倒我的人們的眼前,終于黑的惡鬼似的站著“魯迅”這兩個字,恐怕就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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