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的出門,是為士衡尋地方去的,和幼漁接洽,已略有頭緒,訪鳳舉卻未遇。途次往孔德學校,去看舊書,遇金立因,胖滑有加,嘮叨如故,時光可惜,默不與談;少頃,則朱山根叩門而入,見我即踟躕不前,目光如鼠,終即退出,狀極可笑也。他的北來是為了覓飯碗的,志在燕大,否則清華,人地相宜,大有希望云。
傍晚往未名社閑談,知燕大學生又在運動我去教書,先令宗文勸誘我即謝絕。宗文因吞吞吐吐說,彼校教授中本有人早疑我未必肯去,因為在南邊有唔唔唔……。我答以原因并不在“為南邊有唔唔唔”,那非大樹不能遷移那是也可以同到北邊的,但我也不來做教員,也不想說明別的原因之所在。于是就在混沌中完結(jié)了。
明天是星期日,恐怕來訪之客必多,我要睡了。現(xiàn)在已兩點鐘,遙想你在南邊或已醒來,但我想,因為她明白,一定也即睡著的。
二十五夜。
星期日上午,是因為葬式的行列,道路幾乎斷絕交通,下午是可以走了,但只有紫佩一人來談,所以我能夠十分休息。夜十點入睡,此刻兩點,又醒了,吸一枝煙,照例是便能睡著的。明天十點要去鑲牙,所以就將鬧鐘撥在九點上。
看現(xiàn)在的情形,下月之初,火車大概是還可以走,倘如此,我想坐六月三日的通車回上海,即使有耽誤之事,六日總該可以到了罷——如果不去訪上遂。但這仍須臨時再決定,因為距今還有十來天,變化殊不可測也。
明天想當有信來,但此信我當于上午先行發(fā)出。
二十六夜二點半
ELEF.
六十五
D.H.M:
今天——二十七日——下午,果然收到你廿一日所發(fā)信。我十五日信所用的箋紙,確也選了一下,覺得這兩張很有意思的,尤其是第二張,但后來各箋,卻大抵隨手取用,并非幅幅含有義理,你不要求之過深,百思而不得其解以致神經(jīng)過敏無端受苦為要。
阿菩如此吃苦,實為可憐,但既是出牙,則也無法可想,現(xiàn)在必已全好了罷。
我今天已將牙齒補好,只花了五元,據(jù)云將就一二年,即須全盤做過了。但現(xiàn)在試用,尚覺合式。晚間是徐旭生張鳳舉等在中央公園邀我吃飯,也算餞行,因為他們已都相信我確無留在北平之意。同席約有十人,總算為士衡尋得了一個飯碗。
旭生說,今天女師大因兩派對于一教員之排斥和挽留,發(fā)生沖突,有甲者以錢袋擊乙之頭,致乙昏厥過去,抬入醫(yī)院。小姐們之揮拳,在北平似以此為嚆矢云。
明天擬往東城探聽船期,晚則幼漁邀我夜飯;后天北大講演;大后天擬赴西山看韋漱園。這三天中較忙,也許未必能寫什么信了。
此刻不知你是睡著還是醒著。我在這里只能遙愿你天然的安眠,并且人為的保重。
L.五月廿七夜十二時。
六十六
D.H:
廿一日所發(fā)的信,是前天收到的,當夜寫了一點回信于昨天寄出。昨今兩天,都未曾收到來信,我想,這一定是因為葬式的緣故,火車被耽擱了。
昨天下午去問日本船,知道從天津開行后,因須泊大連兩三天,至快要六天才到上海。我看現(xiàn)在,坐車還不妨,所以想于六月三日動身,順便看看上遂,而于八日或九日抵滬。倘到下月初發(fā)見不宜于坐車,那時再改走海道,不過到滬又要遲幾天了。總之,我當擇最妥當?shù)姆椒ㄞk理,你可以放心。
昨天又買了些箋紙,這便是其一種,北京的信箋搜集,總算告一段落了。
晚上是在幼漁家里吃飯,馬玨還在生病,未見,病也不輕,但據(jù)說可以沒有危險。談了些天,回寓時已九點半。十一點睡去,一直睡到今天七點鐘。
此刻是上午九點鐘,閑坐無事,寫了這些。下午要到未名社去,七點起是在北大講演。講畢之后,恐怕還有尹默他們要來,拉去吃夜飯。倘如此,則回寓時又要十點左右了。
D.H.ETD.L.,我是好的,很能睡,飯量和在上海時一樣,酒喝得極少,不過一小杯蒲陶酒而已。家里有一瓶別人送的汾酒,連瓶也沒有開。倘如我的豫計,那么,再有十天便可以面談了。D.H.,愿你安好,保重為要。
EL.五月廿九日
六十七
D.H.:
此刻是二十九夜十二點,原以為可得你的來信的了,因為我料定你于廿一日的信以后,必已發(fā)了昨今可到的兩三信,但今未得,這一定是被奉安列車耽擱了,聽說星期一的通車,還沒有到。
今天上午來了一個客。下午到未名社去,晚上他們邀我去吃晚飯,在東安市場森隆飯店;七點鐘到北大第二院演講一小時,聽者有千余人,大約北平寂寞已久,所以學生們很以這類事為新鮮了。八時尹默鳳舉等又為我餞行,仍在森隆,不得不赴,但吃得少些,十一點才回寓。現(xiàn)已吃了三粒消化丸,寫了這一張信,即將睡覺了,因為明天早晨,須往西山看韋漱園去。
今天雖因得不到來信,稍覺悵悵,但我知道遲延的原因,所以睡得著的,并祝你在上海也睡得安適。
L.二十九夜
三十日午后二時,我從西山訪韋漱園回來,果然得到你的廿三及廿五日兩封信,彼此都為郵局寄遞之忽遲忽早所捉弄,真是令人生氣。但我知道你已經(jīng)得到我的信,略得安慰,也就借此稍稍自慰了。
今天我是早晨八點鐘上山的,用的是摩托車,霽野等四人同去。漱園還不準起坐,因日光浴曬得很黑也很瘦,但精神卻好,他很喜歡,談了許多閑天。病室壁上掛著一幅陀斯妥夫斯基的畫像,我有時瞥見這用筆墨使讀者受精神上的苦刑的名人的苦臉,便仿佛記得有人說過,漱園原有一個愛人,因為他沒有全愈的希望,已與別人結(jié)婚;接著又感到他將終于死去,——這是中國的一個損失,——便覺得心臟一縮,暫時時說不出話,然而也只得立刻裝出歡笑,除了這幾剎那之外,我們這回的聚談是很愉快的。
他也問些關(guān)于我們的事,我說了一個大略。他所聽到的似乎還有許多謠言,但不愿談,我也不加追問。因為我推想得到,這一定是幾位教授所流布,實不過怕我去搶飯碗而已。然而我流宕三年了,并沒有餓死,何至于忽而去搶飯碗呢,這些地方,我覺得他們實在比我小氣。
今天得小峰信,云因戰(zhàn)事,書店生意皆不佳,但由分店劃給我二百元,不過此款現(xiàn)在還未交來。
你廿五的信,今天到了,則交通無阻可知,但四五日后,卻就又難說。三日能走即走,否則當改海道,不過到滬當在十日前后了。總之,我當選一最安全的走法,決不冒險,千萬放心。
L.五月卅日下午五時。
六十八
D.L.ETD.H.-M:
現(xiàn)在是三十日之夜一點鐘,我快要睡了;下午已寄出一信,但我還想講幾句話,所以再寫一點。
前幾天,春菲給我一信,說他先前的事,要我查考鑒察。他的事情,我來“查考鑒察”干什么呢,置之不答。下午從西山回,他卻已等在客廳中,并且知道他還先曾向母親房里亂闖,大家都嚇得心慌意亂空氣甚為緊張。我即出而大罵之,他竟毫不反抗,反說非常甘心。我看他未免太無剛骨,然而他自說其實是勇士,獨對于我,卻不反抗。我說我是愿意人對我反抗。不合則拂袖而去的他卻道正因如此,所以佩服而愈不反抗了。我只得為之好笑,乃笑而送出之大門之外。大約此后當不再來纏繞了罷。
晚上來了兩個人,一個是忙于翻檢電碼之靜農(nóng),一個是幫我校過《唐宋傳奇集》之建功,同吃晚飯,談得很為暢快。和上午之縱談于西山,都是近來快事。他們對于北平學界現(xiàn)狀,似俱不欲多言。我也竭力的避開這題目。其實,這是我到此不久,便已感覺了出來的:南北統(tǒng)一后,“正人君子”們樹倒猢猻散,離開北平,而他們的衣缽卻沒有帶走,被先前和他們戰(zhàn)斗的有些人拾去了。未改其原來面目者,據(jù)我所見,殆惟幼漁、兼士而已。由是又悟到我以前之和“正人君子”們?yōu)閿常彩е煌ㄊ拦剩^于認真,所以現(xiàn)在倒非常自在,于袞袞諸公之一切言動,全都漠然。即下午之訶斥春菲,事后思之,也覺得大可不必。因嘆在寂寞之世界里,雖欲得一可以對壘之真敵,亦不易也。
這兩星期以來,我一點也不頹唐,但此刻想到你之采辦布帛之類,先事經(jīng)營,劫實在覺得一點凄苦。這種性質(zhì),真是怎么好呢。我應(yīng)該快到上海,去約制她。
三十日夜一點半。
D.H.,三十一日早晨,被母親叫醒,睡眠時間缺少了一點,所以晚上九點鐘便睡去,一覺醒來,此刻已是三點鐘了。沖了一碗茶,坐在桌前,想起H.M.大約是躺著,但不知道是睡著還是醒著。五月卅一這一天,沒有什么事。但下午有三個日本人來看我所搜集的關(guān)于佛教石刻拓本,力勸我作目錄。這是并不難的,于學術(shù)上也許有點用處然而我此刻也并無此意。晚間,紫佩來已為我購得車票,是三日午后二時開,他在報館里,知道車還可以坐,至多不過誤點(遲到)而已。所以我定于三日啟行,有一星期,就可以面談了,此信發(fā)后,擬不再寄信,如果中途去訪上遂,自然當從那里再發(fā)一封。
EL.六月一日黎明前三點
D.S.:
寫了以上的幾行信以后,又寫了幾封給人的回信,天也亮起來了,還有一篇講演稿要改,此刻大約是不能睡的了,再來寫幾句。
我自從到此以后,總計各種感受,知道彌漫于這里的,依然是“敬而遠之”和傾陷,甚至于比“正人君子”時代還要分明,——但有些學生和朋友自然除外。再想上去,則我的創(chuàng)作和編著一發(fā)表,總有一群攻擊或嘲笑的人們,那當然是應(yīng)該的,如果我的作呂真如所說的庸陋。然而一看他們的作品,卻比我的還要壞;例如小說史罷,好幾種出在我的那一本之后,而凌亂錯誤,更不行了。這種情形,即使我大膽闊步,小覷此輩,然而也使我不得專于一業(yè),一事無成。而且又使你常常擔心,“眼淚往肚子里流。”所以我也對于自已的壞脾氣,時時痛心,想竭力的改正一下。我想,應(yīng)該一聲不響,來編中國字體變遷史或中國文學史了。然而那里去呢?在上海,創(chuàng)造社中人一面宣傳我怎樣有錢,喝酒,一面又用東京通信誣栽我有殺戮青年的主張,這簡直是要謀害我的生命,住不得了。北京本來還可住,圖書館里的舊書也還多,但因歷史關(guān)系,有些人必有奉送飯碗之舉,而在別一些人即懷來搶飯碗之疑,在瓜田中,可以不納履,而要使人信為永不納履是難的,除非你趕緊走遠。D.H.,你看,我們到那里去呢?我們還是隱姓埋名,到什么小村里去,一聲也不響,大家玩玩罷。
D.H.-M.ETD.L.,你不要以為我在這里時時如此呆想,我是并不如此的。這回不過因為睡夠了,又值沒有別的事,所以就隨便談?wù)劇3粤宋顼堃院螅蠹s還要睡覺。行期在即,以后也許要忙一些。小米(H.吃的),梆子面(同上),果脯等,昨天都已買齊了。
這信封的下端,是因為加添這兩張,自己拆過的。
L.六月一日晨五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