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園已有信來,據說上遂的事很有希望,學校的別的事情卻沒有提。他大約不久當可回校,我可以知道一點情形,如果中大定要我去,我到后于學校有益,那我便于開學之前到那邊去。此處別的都不成問題,只在對不對得住玉堂,但玉堂也太胡涂——不知道還是老實——至今還迷信著他的“襄理”,這里一定要糟的,無藥可救。山根先生仍舊專門薦人,圖書館有一缺,又在計畫薦人了,是胡適之的書記。但這回好象不大順手似的。至于學校方面,則這幾天正在大敷衍馬寅初;昨天浙江學生歡迎他,硬要拖我去同照相,我竭力拒絕,他們頗以為怪。嗚呼,我非不知銀行之可以發財也,其如“道不同不相為謀”何。明天是校長賜宴,陪客又有我,他們處心積慮,一定要我去和銀行家扳談,苦哉苦哉!但我在知單上只寫了一個“知”字,字不去可知矣。
據伏園信說,副刊十二月開手,那么他回校之后,兩三禮拜便又須去了,也很好。
十一月一日午后。
但我對于此后的方針,實在很有些徘徊不決,那就是:做文章呢,還是教書?因為這兩件事,是勢不兩立的。作文要熱情,教書要冷靜。兼做兩樣時,倘不認真,便兩面都油滑淺薄,倘都認真,則一時使熱血沸騰,一時使心平氣和,精神便不勝困憊,結果也還是兩面不討好。看外國,兼做教授的文學家,是從來很少有的。我自己想,我如寫點東西,也許于中國不無小好處,不寫也可惜;但如果使我研究一種關于中國文學的事,大概也可以說出一點別人沒有見到的話來,所以放下也似乎可惜。但我想,或者還不如做些有益的文章,至于研究,則于余暇時做,不過倘使應酬一多,可又不行了。
此地這幾天很冷,可穿夾袍,晚上還可以加棉背心。我是好的,胃口照常,但菜還是不能吃,這在這里是無法可想的。講義已經一共做了五篇,從明天起想做季刊的文章了。
迅。十一月一日燈下。
三十四
廣平兄:
昨天剛發一信,現在也沒有什么話要說,不過有一些小閑事,可以隨便談談。我又在玩,——我這幾天不大用功,玩著的時候多——所以就隨便寫它下來。
今天接到一篇來稿,是上海大學的曹軼歐寄來的,其中講起我在北京穿著洋布大衫在街上走的事,下面注道:“這是我的朋友P.京的H.M.女校生親口對我說的。”P.自然是北京,但那校名卻奇怪,我總想不出是那一個學校來,莫非就是女師大,和我們所用的是同一意義么?
今天又知道一件事,一個留學生在東京自稱我的代表去見鹽谷溫氏,向他索取他所印的《三國志平話》,但因為書尚未裝成,沒有拿去。他怕將來鹽谷氏直接寄我將事情弄穿,使托C.T.寫信給我,要我追認他為代表,還說,否則,于中國人之名譽有關。你看,“中國人的名譽”是建立在他和我的說謊之上了。
今天又知道一件事。先前朱山根要薦一個人到國學院,但沒有成。現在這人終于來了,住在南普陀寺。為什么住到那里去的呢?因為伏園在那寺里的佛學院有幾點鐘功課(每月五十元),現在請人代著,他們就想挖取這地方。從昨天起,山根已在大施宣傳手段,說伏園假期已滿(實則未滿)而不來,乃是在那邊已經就職,不來的了。今天又另派探子,到我這里來探聽伏園消息。我不禁好笑,答得極其神出鬼沒,似乎不來,似乎并非不來,而且立刻要來,于是乎終于莫名其妙而去。你看“現代”派下的小卒就這么陰鷙,無孔不入,真是可怕可厭。不過我想這實在難對付,譬如要我去和此輩周旋,就必須將別的事情放下,另用一番心機,本業拋荒,所得的成績就有限了。“現代”派學者之無不淺薄,即因為分心于此等下流事情之故也。
迅。十一月三日大風之夜。
十月卅日的信,今天收到了。馬又要發脾氣,我也無可奈何。事情也只得這樣辦,索性解決一下,較之天天對付,勞而無功的當然好得多。教我看戲目,我就看戲目;在這里也只能看戲目;不過總希望勿太做得力盡神疲,一時養不轉。
今天有從中大寄給伏園的信到來,那么,他已經離開廣州,但尚未到,也許到汕頭或福州游觀去了罷。他走后給我兩封信,關于我的事,一字不提。今天看見中大的考試委員名單,文科中人多得很,他也在內,郭沫若,郁達夫也在,那么我的去不去也似乎沒有多大關系,可以不必急急趕到了。
關于我所用的聽差的事,說起來話長了。初來時確是好的,現在也許還不壞。但自從伏園要他的朋友給大家包飯之后,他就忙得很,不大見面。后來他的朋友因為有幾個人不大肯付錢(這是據聽差說的),一怒而去,幾個人就算了,而還有幾個人卻要他接辦,此事由伏園開端,我也沒法禁止,也無從一一去接洽,勸他們另尋別人。現在這聽差是忙,錢不夠,我的飯錢和他的工錢都已豫支一月以上,又伏園臨走宣言:自己不在時仍付飯錢。然而只是一句話,現在這一筆帳也在向我索取。我本來不善于管這些瑣事,所以常常弄得頭昏眼花。這些代付和豫支的款,不消說是不能收回的,所以在十月這一個月中,我就是每日早上得一盆臉水,吃兩頓飯,共需大洋約五十元。這樣貴的聽差,用得下去的么?解鈴還仗系鈴人,所以這回伏園回來,我仍要他將事情弄清楚,否則,我大概只能不再雇人了。
明天是季刊交稿的日期,所以昨夜我寫信一張后,即開手做文章,別的東西不想動手研究了,便將先前弄過的東西東抄西撮,到半夜,并今天一上午,做好了,有四千字,并不吃力,從此就又玩幾天。
這里已可穿棉坎肩,似乎比廣州冷。我先前同兼士往市上,見他買魚肝油,便趁熱鬧也買了一瓶。近來散拿吐瑾吃完了,就試服魚肝油,這幾天胃口仿佛漸漸好起來似的,我想再試幾天看,將來或者就改吃這魚肝油(麥精的,即“帕勒塔”)也說不定。
迅。十一月四日燈下。
三十五
廣平兄:
昨上午寄出一信,想已到。下午伏園就回來了,關于學校的事,他不說什么,問了的結果,所知道的是(1)學校想我去教書,但并無聘書;(2)上遂的事尚無結果,最后的答復是“總有法子想”;(3)他自己除編副刊外,也是教授,已有聘書;(4)學校又另電請幾個人,內有“現代”派。這樣看來,我的行止,當看以后的情形再定,但總當于陰歷年假去走一回,這里陽歷只放幾天,陰歷卻有三禮拜。
李逄吉前有信來,說訪友不遇,要我給他設法紹介,我即寄了一封紹介于陳惺農的信,從此無消息。這回伏園說遇諸途,他早在中大做職員了,也并不去見惺農,這些事真不知是怎么的,我如在做夢。他寄一封信來,并不提起何以不去見陳,但說我如往廣州,創造社的人們很喜歡云云,似乎又與他們在一處,真是莫名其妙。
伏園帶了楊桃回來,昨晚吃過了。我以為味并不十分好,而汁多可取,最好是那香氣,出于各種水果之上。又有“桂花蟬”和“龍虱”,樣子實在好看,但沒有一個人敢吃;廈門也有這兩種東西,但不吃。你吃過么?什么味道?
以上是午前寫的,寫到那地方,須往外面的小飯店去吃飯。因為我的聽差不包飯了,說是本校的廚房要打他(這是他的話,確否殊不可知),我們這里雖吃一口飯也就如此麻煩。在飯店里遇見容肇祖(東莞人,本校講師)和他的滿口廣東話的太太。對于桂花蟬之類,他們倆的主張就不同,容說好吃的,他的太太說不好吃的。
六日燈下。
從昨天起,吃飯又發生問題了,須上小館子或買面包來,這種問題都得自己時時操心,所以也不大靜得下。我本可以于年底將此地決然舍去,我所遲疑的是怕廣州比這里還煩勞,認識我的人們也多,不幾天就忙得如在北京一樣。
中大的薪水比廈大少,這我倒并不在意。所慮的是功課多,聽說每周最多可至十二小時,而做文章一定也萬不能免,即如伏園所辦的副刊,就非投稿不可,倘再加上別的事情,我就又須吃藥做文章了。在這幾年中,我很遇見了些文學青年,由經驗的結果,覺他們之于我大抵是可以使役時便竭力使役,可以詰責時便竭力詰責,可以攻擊時自然是竭力攻擊,因此我于進退去就,頗有戒心,這或者也是頹唐之一端,但我覺得也是環境造成的。
其實我也還有一點野心,也想到廣州后,對于“紳士”們仍然加以打擊,至多無非我不能到北京去,并不在意;第二是與創造社聯合起來,造一條戰線,更向舊社會進攻,我再勉力寫些文字。但不知怎的,看見伏園回來吞吞吐吐之后,便又不作此想了。然而這也不過是近一兩天如此,究竟如何,還當看后來的情形的。
今天大風,仍為吃飯而奔忙;又是禮拜,陪了半天客,無聊得頭昏眼花了,所以心緒不大好,發了一通牢騷。望勿以為慮,靜一靜又會好的。
明天想寄給你一包書,沒有什么好的,自己如不要,可以分給別人。
迅。十一月七日燈下。
昨天在信上發了一通牢騷后,又給《語絲》做了一點《廈門通信》,牢騷已經發完,舒服得多了。今天又已約定了一個廚子包飯,每月十元,飯菜還過得去,大概可以敷衍半月一月罷。
昨夜玉堂來打聽廣東的情形,我們因勸其將此處放棄,明春同赴廣州,他想了一會說,我來時提出條件,學校一一允許,怎能忽然不干呢?他大約決不離開這里的了,但我看現在的一批人物,國學院是一定沒有希望的,至多只能小小補苴,混下去而已。
浙江獨立早已灰色,夏超確已死了,是為自己的兵所殺的,浙江的警備隊,全不中用。今天看報,知九江已克,周鳳岐(浙兵師長)降,也已見于路透電,定是確的,則孫傳芳仍當聲勢日蹙耳,我想浙江或當還有點變化。
L.S.十一月八日午后。
三十六
廣平兄:
昨天上午寄出一包書并一封信,下午即得五日的來信。我想如果再等信來而后寫,恐怕要隔許多天了。所以索性再寫幾句,明天付郵,任它和前信相接,或一同寄到罷。
對于學校也只能這么辦。但不知近來如何?如忙,則無必詳敘,因為我也并不怎樣放在心里,情形已和對楊蔭榆時不同也。
伏園已回廈門,大約十二月中再去。逄吉只托他帶給我含含胡胡的信,但我已推測出,他前信說在廣州無人認識是假的。《語絲》第百一期上徐耀辰所做的《送南行的愛而君》的L就是他,他給他好幾封信,紹介給熟人(=創造社中人),所以他和創造社人在一處了,突然遇見伏園,乃是意外之事,因此對我便只好吞吞吐吐。“老實”與否,可研究之。
忽而匿名寫信來罵,忽而又自來取消的烏文光也和他在一處,另外還有些包以認識的人們。我這幾天忽而對于到廣州教書的事,很有些躊躇了,恐怕情形會和在北京時相象,廈門當然難以久留,此外也無處可走,實在有些焦躁。我其實還敢站在前線上,但發見當面稱為“同道”的暗中將我作傀儡或從背后槍擊我,卻比被敵人所傷更其悲哀。我的生命,碎割在給人改稿子,看稿子,編書,校字,陪坐這些事情上者已經很不少,而有些人因此竟以主子自居,稍不合意就責難紛起,我此后頗想不再蹈這覆轍了。
忽又發起牢騷來,這回的牢騷似乎發得日子長一點,已經有兩三天,但我想明后天就要平復了,不要緊的。
這里還是照先前一樣,并沒有什么;只聽說漳州是民軍就要入城了。克復九江,則其事當甚確。昨天又聽到一消息,說陳儀入浙后,也獨立了,這使我很高興,但今天無續得之消息,必須再過幾天,才能知道真假。
中國學生學什么意大利,以趨奉北政府,還說什么“樹的黨”,可笑可恨。別的人就不能用更粗的棍子對打么?伏園回來說廣州學生情形,真很出我意外。
迅。十一月九日燈下。
三十七
廣平兄:
十日寄出一信,次日即得七日來信,略略一懶,便遲到今天才寫回信了。
對于侄子的幫助,你的話是對的。我憤激的話多,有時幾乎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然而自己也往往覺得太過,實行上或者且正與所說的相反。人也不能將別人都作壞人看,看能幫也還是幫,不過最好是“量力”,不要拼命就是了。
“急進”問題,我已經不大記得清楚了,這意思,大概是指“管事”而言,上半年還不能不管事者,并非因為有人和我淘氣,乃是身在北京,不得不爾,譬如擠在戲臺面前,想不看而退出,是不很容易的。至于不以別人為中心,也很難說,因為一個人的中心并不一定在自己,有時別人倒是他的中心,所以雖說為人,其實也是為己,所以不能“以自己定奪”的事,也就往往有之。
我先前為北京為文學青年打雜,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這里,又有幾個學生辦了一種月刊,叫作《波艇》,我卻仍然去打雜。這也還是上文所說,不能因為遇見過幾個壞人便將人們都作壞人看的意思。但先前利用過我的人,現在見我偃旗息鼓遁跡海濱,無從再來利用,就開始攻擊了。長虹在《狂飆》第五期上盡力攻擊,自稱見過我不下百回,知道得很清楚,并捏造了許多會話(如說我罵郭沫若之類)。其意蓋在推倒《莽原》,一方面則推廣《狂飆》銷路,其實還是利用,不過方法不同。他們那時的種種利用我,我是明白的,但但還料不到他看出活著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打殺了煮吃,有如此惡毒。我現在姑且置之不理,看看他技倆發揮到如何。總之,他戴著見了我“不下百回”的假面具,現在是除下來了,我不要子細的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