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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廈門——廣州(一九二六年九月至一九二七年一月)(3)

這里的學校當局,雖出重資聘請教員,而未免視教員如變把戲者,要他空拳赤手,顯出本領來。即如這回開展覽會,我就吃苦不少。當開會之先,兼士要我的碑碣拓片去陳列,我答應了。但我只有一張小書桌和小方桌,不夠用,只得攤在地上,伏著,一一選出。及至拿到會場去時,則除孫伏園自告奮勇,同去陳列之外,沒有第二人幫忙,尋校役也尋不到。于是只得二人陳列,高處則須桌上放一椅子,由我站上去。弄至中途,白果又硬將孫伏園叫去了,因為他是“襄理”(玉堂的),有叫孫伏園去之權力。兼士看不過去,便自來幫我,他已喝了一點酒,這回跳上跳下,晚上就大吐了一通。襄理的位置,正如明朝的太監,可以倚靠權勢,胡作非為,而受害的不是他,是學校。昨天因為白果對書記們下條子(上諭式的),下午同盟罷工了,后事不知如何。玉堂信用此人,可謂胡涂。我前回辭國學院研究教授而又中止者,因怕兼士玉堂為難也,現在看來,總非堅決辭去兼職不可,人亦何苦因為別人計,而自輕自辱至此哉。

此地的生活也實在無聊,外省的教員,幾乎無一人作長久之計。兼士之去,固無足怪。但我比兼士隨便一些,又因為見玉堂的兄弟及太太,都很為我們的生活操心;學生對我尤好,只恐怕我在此住不慣,有幾個本地人,甚至于星期六不回家,豫備星期日我要往市上去玩,他們好同去作翻譯,所以只要沒有什么大下不去的事,我總想在此至少講一年,否則,我也許早跑到廣州或上海去了。(但還有幾個很歡迎我的人,是想我首先開口攻擊此地的社會等等,他們好跟著來開槍。)

今天是雙十節,卻使我歡喜非常,本校先行升旗禮,三呼萬歲,于是有演說,運動,放鞭炮。北京的人,仿佛厭惡雙十節似的,沉沉如死,此地這才象雙十節。我因為聽北京過年的鞭炮聽厭了,對鞭炮有了惡感,這回才覺得卻也好聽。中午同學生上飯廳,吃了一碗不大可口的面(大半碗是豆芽菜),晚上是懇親會,有音樂和電影,電影因為電力不足,不甚了然,但在此已視同寶貝了。教員太太將最新的衣服都穿上了,大約在這里,一年中另外也沒有什么別的聚會了罷。

聽說廈門市上今天也很熱鬧,商民都自動的地掛旗結彩慶賀,不象北京那樣,聽警察吩咐之后,才掛出一張污穢的五色旗來。此地人民的思想,我看其實是“國民黨的”的,并不怎樣老舊。

自從我到此之后,各種寄給我的各種期刊很雜亂,忽有忽無。我有時想分寄給你,但不見得期期有,勿疑為郵局失落,好在這類東西,看過便罷,未必保存,完全與否亦無什么關系。

我來此已一月余,只做了兩篇講義,兩篇稿子給《莽原》;但能睡,身體似乎好些。今天聽到一種傳說,說孫傳芳的主力兵已敗,沒有什么可用的了,不知確否。我想一二天內該可以得到來信,但這信我明天要寄出了。

迅。十月十日。

二十七

廣平兄:

昨天剛寄出一封信,今天就收到你五日的來信了。你這封信,在船上足足躺了七天多,因為有一個北大學生來此做編輯員的,就于五日從廣州動身,船因避風或行或止,直到今天才到,你的信大約就與他同船的。一封信的往返,往往要二十天,真是可嘆。

我看你的職務太煩劇了,薪水又這么不可靠,衣服又須如此變化,你夠用么?我想一個人也許應該做點事,但也無須乎勞而無功。天天看學生的臉色辦事,于人我都無益,這也就是所謂敝精神于無用之地,聽說在廣州尋事做并不難,你又何必一定要等到學期之末呢?忙自然不妨,但倘若連自己休息的時間都沒有,那可是不值得的。

我的能睡,是出于自然的,此地雖然不乏瑣事,但究竟沒有北京的忙,即如校對等事,在這里就沒有。酒是自己不想喝,我在北京,太高興和太憤懣時就喝酒,這里雖然仍不免有小刺戟,然而不至于“太”,所以可以無須喝了,況且我本來沒有癮。少吸煙卷,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大約因為編講義,只要調查,不須思索之故罷。但近幾天可又多吸了一點,因為我連做了四篇《舊事重提》。這東西還有兩篇便完,擬下月再做;從明天起,又要編講義了。

兼士尚未動身,他連替他的人也還未弄妥,但因為急于回北京,聽說不往廣州了;孫伏園似乎還要去一趟。今天又得李逄吉從大連來信,知道他往廣州,但不知道他去作何事。

廣東多雨,天氣和廈門竟這么不同么?這里不下雨,不過天天有風,而風中很少灰塵,所以并不討厭。我自從買了火酒燈以后,開水不生問題了,但飯菜總不見佳。從后天起要換廚子了,然而大概總還是差不多的罷。

迅十月十二日夜

八日的信,今天收到了;以前九月廿四,廿九,十月五日的信,也都收到。看你收入和做事的比例,實在相距太遠了,你不知能即另作他圖否?我以為如此情形,努力也都是白費的。

“經過一次解散而去的”,自然要算有福,倘我們在那里,一定比現在還要氣憤得多。至于我在這里的情形,我信中都已陸續說出。其實也等于賣身,除為了薪水之外,再沒有別的什么,但我現在或者還可以暫時敷衍,再看情形。當初我也未嘗不想起廣州,后來一聽情形,就暫時不作此想了,你看陳惺農尚且站不住,何況我呢。

我在這里不大高興的原因,首先是在周圍多是語言無味的人物,令我覺得無聊。他們倘肯讓我獨自躲在房里看書,倒也罷了,偏又常常尋上門來給我小刺戟。

但也很有一班人當作寶貝看,和在北京的天天提心吊膽要防危險的時候一比,平安得多,只要自己的心靜一靜,也未嘗不可暫時安住。但因為無人可談,所以將牢騷都在信里對你發了,你不要以為我在這里苦得很。其實也不然的。身體大概比在北京還要好點。

你收入這樣少,夠用么?我希望你通知我。

今天本地報上的消息很好,但自然不知道可確的。一,武昌已攻下;二,九江已取得;三,陳儀(孫之師長)等通電主張和平;四,樊鐘秀已入開封,吳佩孚逃保定(一云鄭州)。總而言之,即使要打折扣,情形很好總是真的。

迅。十月十五日夜。

二十八

廣平兄:

今天(十六日)剛寄一信,下午就收到雙十節的來信了。寄我的信,是都收到的。我一日所寄的信,既然未到,那就恐怕已和《莽原》一同遺失。我也記不清那信里說的是什么了,由它去罷。

我的情形,并未因為怕你神經過敏而隱瞞,大約一受刺激,便心煩,事情過后,即平安些。可是本校情形實在太不見佳,朱山根之流已在國學院大占勢力,□□(□□)又要到這里來做法律系主任了,從此《現代評論》色彩,將彌漫廈大。在北京是國文系對抗著的,而這里的國學院卻弄了一大批胡適之陳源之流,我覺得毫無希望。你想:兼士至于如此模胡,他請了一個朱山根,山根就薦三人,田難干、辛家本、田千頃,他收了;田千頃又薦兩人,盧梅、黃梅,他又收了。這樣,我們個體,自然被排斥。所以我現在很想至多在本學期之末,離開廈大。他們實在有永久在此之意,情形比北大還壞。

另外又有一班教員,在作兩種運動:一是要求永久聘書,沒有年限的;一是要求十年二十年后,由學校付給養老金終身。他們似乎要想在這里建立他們理想中的天國,用橡皮做成的。諺云“養兒防老”,不料廈大也可以“防老”。

我在這里又有一事不自由,學生個個認得我了,記者之類亦有來訪,或者希望我提倡白話,和舊社會鬧一通,或者希望我編周刊,鼓吹本地新文藝,而玉堂之流又要我在《國學季刊》上做些“之乎者也”,還有到學生周會去演說,我真沒有這三頭六臂。今天在本地報上載著一篇訪我的記事,對于我的態度,以為“沒有一點架子,也沒有一點派頭,也沒有一點客氣,衣服也隨便,鋪蓋也隨便,說話也不裝腔作勢……”覺得很出意料之外。這里的教員是外國博士很多,他們看慣了那儼然的模樣的。

今天又得了朱家驊君的電報,是給兼士玉堂和我的,說中山大學已改職(當是“委”字之誤)員制,叫我們去指示一切。大概是議定學制罷。兼士急于回京,玉堂是不見得去的。我本來大可以借此走一遭,然而上課不到一月,便請假兩三星期,又未免難于啟口,所以十之九總是不能去了,這實是可惜,倘在年底,就好了。

無論怎么打擊,我也不至于“秘而不宣”,而且也被打擊而無怨。現在柚子是不吃已有四五天了,因為我覺得不大消化。香蕉卻還吃,先前是一吃便要肚痛的,在這里卻不,而對于便秘,反似有好處,所以想暫不停止它,而且每天至多也不過四五個。

一點泥人和一點拓片便開展覽會,你以為可笑么?還有可笑的呢。田千頃并將他所照的照片陳列起來,幾張古壁畫的照片,還可以說是與“考古”相關,然而還有什么牡丹花,夜的北京,北京的刮風,葦子……倘使我是主任,就非令撤去不可;但這里卻沒有一個人覺得可笑,可見在此也惟有田千頃們相宜。又國學院從商科借了一套歷代古錢來,我一看,大半是假的,主張不陳列,沒有通過;我說“那么,應該寫作‘古錢標本’。”后來也不實行,聽說是恐怕商科生氣。后來的結果如何呢?結果是看這假古錢的人們最多。

這里的校長是尊孔的,上星期日他們請我到周會演說,我仍說我的“少讀中國書”主義,并且說學生應該做“好事之徒”。他忽而大以為然,說陳嘉庚也正是“好事之徒”,所以肯興學,而不悟和他的尊孔沖突。這里就是如此胡里胡涂。

L.S.十月十六日之夜。

二十九

廣平兄:

伏園今天動身了。我于十八日寄你一信,恐怕就在郵局里一直躺到今天,將與伏園同船到粵罷。我前幾天幾乎也要同行,后來中止了。要同行的理由,小半自然也有些私心,但大部分卻是為公,我以為中山大學既然需我們商議,應該幫點忙,而且廈大也太過于閉關自守,此后還應與他大學往還。玉堂正病著,醫生說三四天可好,我便去將此意說明,他亦深以為然,約定我先去,倘尚非他不可,我便打電報叫他,這時他病已好,可以坐船了。不料昨天又有了變化,他不但自己不說去,而且對于我的自去也翻了成議,說最好是向校長請假。教員請假,向來是歸主任管理的,現在這樣說,明明是拿難題給我做。我想了一想,就中止了。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大概因為與南洋相距太近之故罷,此地實在太斤斤于銀錢,“某人多少錢一月”等等的話,談話中常聽見;我們在此,當局者也日日希望我們從速做許多工作,發表許多成績,像養牛之每日擠牛奶一般。某人每日薪水幾元,大約是大家念念不忘的。我一走,至少需兩星期,有許多人一定以為我白白騙去了他們半月薪水,玉堂之不愿我曠課,或者就因為顧慮著這一節。我已收了三個月的薪水,而上課才一月,自然不應該又請假,但倘計劃遠大,就不必拘拘于此,因為將來可以盡力之日正長。然而他們是眼光不遠的,我也不作久遠之想,所以我便不走,擬于本年中為他們作一篇季刊上的文章,到學術講演會去講演一次,又將我所輯的《古小說鉤沉》獻出,則學校可以覺得錢不白化,而我也可以來去自由了。至于研究教授,那自然不再去辭,因為即使辭掉,他們也仍要想法使你做別的工作,使收成與國文系教授之薪水相當的,還是任它拖著的好。

派“現代評論”的勢力,在這里我看要膨漲起來,當局者的性質,也與此輩相合。理科也很忌文科,正與北大一樣。閩南與閩北人之感情頗不洽,有幾個學生極希望我走,但并非對我有惡意,乃是要學校倒楣。

這幾天此地正在歡迎兩個名人。一個是太虛和尚到南普陀來講經,于是佛化青年會提議,擬令童子軍捧鮮花,隨太虛行蹤而散之,以示“步步生蓮花”之意。但此議竟未實行,否則和尚化為潘妃,倒也有趣。一個是馬寅初博士到廈門來演說,所謂“北大同人”,正在發昏章第十一,排班歡迎。我固然是“北大同人”之一,也非不知銀行之可以發財,然而于“銅子換毛錢,毛錢換大洋”學說,實在沒有什么趣味,所以都不加入,一切由它去罷。

二十日下午。

寫了以上的信之后,躺下看書,聽得打四點的下課鐘了,便到郵政代辦所去看,收得了十五日的來信。我那一日的信既已收到,那很好。邪視尚不敢,而況“瞪”乎?至于張先生的偉論,我也很佩服,我若作文,也許這樣說的;但事實怕很難,我若有公之于眾的東西,那是自己所不要的,否則不愿意。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知道私有之念之消除,大約當在二十五世紀,所以決計從此不瞪了。

這里近三天涼起來了,可穿夾衫,據說到冬天,比現在冷得不多,但草卻已有黃了的。學生方面,對我仍然很好,他們想出一種文藝刊物,已為之看稿,大抵尚幼稚,然而初學的人,也只能如此,或者下月要印出來。至于工作,我不至于拼命,我實在比先前懈得多了,時常閑著玩,不做事。

你不會起草章程,并不足為能力薄弱之證據。草章程是別一種本領,一須多看章程之類,二須有法律趣味,三須能顧到各種事件。我就最怕做這東西,或者也非你之所長罷。然而人又何必定須會做章程呢?即使會做,也不過一個“做章程者”而已。

據我想伏園未必做政論,是辦副刊,孟余們的意思,蓋以為副刊的效力很大,所以想大大的干一下。上遂還是找不到事做,真是可嘆,我不得已,已囑伏園面托孟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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