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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人散有時 (一)
村子被屠了。
趙阿婆頭朝下栽在村口的大石頭上,懷里抱著剛滿月的小孫子。一把刀像串葫蘆一般把她和孩子釘在地上,刀柄上粘著暗紅色的穗子,軟塌塌濕乎乎的。
趙阿婆的尸體后面,遮天蔽日的黑煙吞噬了整個村子,火光映紅了君鈴的眼睛,燒灼著君鈴的心臟。
君鈴顫手去扶趙阿婆臉,閉上眼睛。一個時辰前她還倚著門檻拉著君鈴嘮家常,不過是去鎮子里轉了一圈,怎么就沒有溫度了呢?
村里里人的尸體橫七豎八地任由火舌舔舐,他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生活在這個連具體名字都沒有的小村子里。除了外來的林家和蘇家,他們都沒有出過這座山。
在霜國,這樣的地方并不少見,特別是在中州與南域的過渡地區,不少人為了躲避戰亂藏到深山老林里。
君鈴被師父林塵收養已經兩年了,師父醫術了得,開了個小藥莊,給附近鎮子里送些藥材。大師兄林簡兩年前出走杳無音訊,二師兄林石腦子不太好使但心地善良,蘇家獨生女蘇瑾竹玩心重,天天拉著君鈴到處亂跑。
就在三天前,蘇瑾竹聽說鎮子里新開了個酒館,酒水半價,軟磨硬泡非要拉著君鈴撇下醫書,一起偷偷跑下山去,喝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你說,我娘到底瞎操什么心呢,生怕我嫁不出去,非弄什么大家閨秀,窈窕嗝——淑女。”蘇瑾竹一醉話就特別多。
她搖搖晃晃地比了個蘭花指,厭惡地撇嘴道,“舞槍弄棒怎么了,天天弄那些繡花啊,禮儀啊,有個屁用!以后被欺負了,打都打不贏,找誰哭去!”
君鈴滴酒不沾,腦補出蘇瑾竹把夫君踩在腳下的畫面,左手支著頭,右手夾了口菜,含糊道:“那遇到個武藝高強的人怎么辦?”
“打不過更好,我才不想嫁個一拳就被打趴下的慫包呢,要嫁就嫁平王那樣的。男子漢大丈夫,建功立業征戰沙場,何等快意!”蘇瑾竹高舉酒杯,臉紅得像酒家招牌上的紅綢子。
“得了吧,也不知是誰,連條魚都不敢殺。”君鈴翻了個白眼。
“我那是心地善良!”蘇瑾竹瞪大眼睛,她的眼珠黑白分明,彌散著醉酒后的短暫混沌。
君鈴掩唇輕笑:“是是是,你心地善良,不殺魚,但愛吃魚。”
“愛吃魚怎么了,我娘手藝那么好,你敢說你不愛吃?”蘇瑾竹醉眼微瞇,臉上的小雀斑仿佛也跟著紅起來,她轉頭高聲呼道,“小二,再來一壇!”
“一小壇就行。”君鈴補充。
“好嘞——”小二領命而去。蘇瑾竹拉下臉來,嘟囔道:“你怎么跟我娘似的,處處管著我!”
“怎么,還打算喝多了讓我背你?”君鈴給蘇瑾竹夾了兩塊青菜,“想得美!”
“說,你是不是我娘派來的細作。”蘇瑾竹打了個酒嗝,把青菜丟回去,把整盤小魚干扣在自己碗里,五個略帶薄繭的手指罩住碗邊,孩子氣地說“這些都是我的了,你不許搶。”
“不和你搶。”君鈴接過小二雙手遞來的小壇子,道了聲謝,又對蘇瑾竹說,“天色不早了,喝完這壇趕緊回去,若是蘇叔叔知道你偷偷出來玩,定要打你的。”
提起蘇父蘇瑾竹就氣不打一處來,一拍桌子道,“哼,會揍我算什么本事,欺負我打不過他,等著,等我過兩年,讓他再打不贏我,看他揍誰去!”
蘇瑾竹的話像決堤的洪水一般涌出來,噼里啪啦地念叨著蘇父的各種不好,嚴厲,苛刻,教她武功的時候總是嫌她笨……
酒館里又進來七八個壯漢,拼了個大長桌在君鈴旁邊,看樣子不像本地人。他們圍在一起,叫上十來壇女兒紅,五湖四海的消息傳聞就都嚷出來。
“哥兒幾個,聽說了沒,皇上南巡,要經過源縣,說不定啊,還能經過這烏鎮呢!”
“南巡?皇上這是搭錯哪根筋了,南域最近正亂著。”
“噓,你怎么說話呢,不要命了,敢質疑皇上的意思!”
“這哪是皇上的意思,我聽說,是皇后娘娘想看南域美景……可這南域,定王鎮守了快二十年,非但沒太平,反倒讓叛軍越發猖狂了。他們號稱復辟皎國,連皎國王都選好了。”
“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堂堂霜國人才輩出,怕它區區皎國余孽?笑話,能滅它一次就能滅第二次,第三次!”
“就是就是,不說別的,平王鎮守北疆,大敗皋國,奪了皋國十七座城,還讓那窩囊皇帝把嫡次子送來當侄子……”
“那叫質子。”
“我管他質子還是侄子呢,這份威武,誰比得上!皎國不過是比芝麻綠豆還小的一片地兒,等皇上回過頭來,收拾不死他!”
“你還別說,別看皎國被滅了這么多年,余孽跟雜草似的,一茬一茬割了又長,真是見了鬼了!”
“可不是嘛,定王也是窩囊,十多年前被余孽捉了去,砍下根手指頭送到他府上示威,定王妃一害怕,把側妃剛生下來的兩個女兒送他們啦!”
“他老婆就是故意的,又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巴不得送出去呢!依我看,這平定余孽的事,還得讓平王來。”
“聽說啊,那群余孽手里又出了個挺厲害的東西,叫什么王蠱來著,哦對,冥王蠱,能讓死人變活呢!”
“你就聽他們瞎說吧,要有那種東西,老子第一個用,長生不老哈哈……”
冥王蠱,好熟悉的名字,在哪聽過呢?
君鈴太陽穴隱隱作痛,她下意識地握住脖子上掛的半塊玉佩。這塊玉佩她找人問過,路邊攤遍地都是,一文不值,可她偏偏連洗澡也舍不得摘。
蘇瑾竹看她握玉佩的動作,停住自己的話頭問:“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
“沒。”君鈴順口撒了謊,指甲在玉佩上來回摩擦,“我只是想起了一種藥材,想回去翻翻醫書呢。”
“回去——好呀,我,我去付錢。”蘇瑾竹跌跌撞撞還未起來,便被君鈴按回去。
君鈴掏出蘇瑾竹的錢袋:“你去付錢,不把人家柜臺砸了才怪!”
“戰無不勝平北軍,劍起拔敵十五城,圍困中都皋皇泣,賠了兒子又獻城。”蘇瑾竹天生一副好嗓子,高音伴著酒勁飆出天際,在陡崖峭壁間一圈圈回響。她忽而目光一閃,將狗尾草吐掉,俯身采了朵小粉花在指尖撫弄。轉眼又從泥坑的一頭跳到另一頭,轉了個圈兒,連晃幾步。
君鈴跟在她后面,扶了她一把:“你當心點兒!”為了節省時間,她們沒有走山路,而是在幾乎垂直的陡坡上行走。
“放——心,我才不會……”蘇瑾竹轉過來和君鈴說話,話還沒說完就張進泥坑里,摔了個狗啃泥。
“喂……沒事兒吧?”君鈴撩起裙擺蹲在泥坑邊,看蘇瑾竹一點動靜也沒有,又往前探了幾步。一只泥手突然襲過來,君鈴瞬間跳開,穩穩地站住。
“這都讓你逃掉!”蘇瑾竹坐起來,抓起一團稀泥丟過去,打了個空。一團不行,那就兩團,三團,四團。“我就不信我打不中你!”屢次打空,蘇瑾竹抱起一大灘泥巴揚過去。
“打中了!”蘇瑾竹鎮臂高呼。君鈴看了看袖口的半個泥點,折下一根嫩枝條為鞭,鞭梢揚起小土塊飛向蘇瑾竹的臉。蘇瑾竹側身,土塊擦著她的耳垂飛過。
“來呀,打一架呀!”她來了精神,跳起來折斷一根枯枝為劍,踉踉蹌蹌地向君鈴攻去。
“打什么打,我還是病人呢。”君鈴后退一步,避開蘇瑾竹的劍尖。
蘇瑾竹卻不依不饒,非要盡興了才行:“別找借口,你那傷早就完完全全好透了。”
君鈴以為蘇瑾竹的話不過是嬉鬧的托詞,反駁道:“哪里好透了,師父還讓我每日吃藥。”
“你還真聽那老頭的話,讓你吃藥可不是為了療傷,還不是你……哎你個臭丫頭,敢套我話,看劍!”蘇瑾竹說到一半意識到不對,枯枝一揮直接襲向君鈴肩膀。
君鈴閃身避開,一爪劈上她手腕。蘇瑾竹本就喝多了,再加上腳下有泥,竟然沒站穩,摔倒后直接順著斜坡滾下去。君鈴來不及多想,也跟著追下去,被草梗拌了一跤,滾得頭暈腦脹。
君鈴坐起來,搖搖頭,發現自己正在山谷底下,蘇瑾竹就在她不遠處,沒心沒肺地,居然睡著了。幸好山坡上滿是柔軟的草,才算沒磕的頭破血流,可是滾出這么遠,鬼知道該往哪走。
“喂,醒醒!”君鈴大力搖晃蘇瑾竹,試圖讓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我們迷路了!”
“不就是迷路了嘛,你急什么,這荒郊野外的……迷路了?”蘇瑾竹眨眨眼睛,看看天空,又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環視四周,雜草叢生,連一棵像樣的樹都沒有。
“往前走唄。”君鈴毫不客氣地把她拉起來,“你心可真大,這么高摔下來還能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