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散有時(九)
- 為禍四方
- 執(zhí)芥
- 2230字
- 2018-09-21 19:12:05
“是師父想干什么吧?”柜子里是一堆畫軸,林簡隨便抽出一個,放在桌子上,“那個南域女人把小丫頭交給你的時候說什么來著,讓您送她去定王府,保她安康。可您是怎么做的,把這么個炸藥一樣的東西留在身邊?差點害死小石,害死大家?!?
畫軸展開,穿著南域服裝的女子躍然紙上。她側(cè)首淺笑,短發(fā)和銀色的耳飾一起垂到肩膀以上兩指的高度,露出來的左手小臂上纏著青色的小蛇,右手指尖點著一朵將開未開的乳白色花苞。
林塵奪過卷軸合起來,反駁:“我能為她解毒?!?
“師父您的確出身行醫(yī)世家,可她親娘在定王府的陪嫁還沒死光吧,哪個不是百里挑一的用毒高手?當然,師父的心思我知道。您是盼著,盼著她還惦記著小丫頭,盼著她還能找你?!?
林簡看著師父把畫軸小心翼翼地放回柜子里,心中好笑,“兩年了,她很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那你還留著這個小丫頭干什么?”
林塵撫摸著柜子門,背對著林簡,這次是真心的,“你走吧,走,我這小地方容不下你這尊大神,祝您官路暢通步步高升別來禍害我們!至于鈴丫頭,她是我徒弟,一輩子都是,老夫決不允許你把她往火坑里推!”
“才回來半天就趕我走,師父這不是喜新厭舊么。”林簡被刺痛了,但依舊笑吟吟地說,“我偏不走,你又奈我何?”
“沒你睡的地方!”林塵他閉上眼,沉默一陣,又推翻之前的話,“睡客房去,你弟弟已經(jīng)給你收拾好了?!?
“哎呀呀,也就小石心疼我了?!绷謮m下手遠比他預想中輕得多,連個紅印都沒留下。
月光暗淡下來,如果君鈴看了黃歷,上面一定寫著“不宜:聽墻角”。
當她伏在屋頂側(cè)面,摘下兩個瓦片,順著空隙看得津津有味時,一只蝎子爬上她鼻尖,示威似的抖了抖尾巴,又大搖大擺地溜走。
君鈴差點跳起來,出于聽墻角的良好素養(yǎng),她先把瓦片放回原位,然后跳起來,看著坐在她旁邊的窈窕黑影。
蝎子挑釁完畢,翹著尾巴爬上黑影肩頭。腳尖踩在瓦片上發(fā)出比貓兒還輕的聲響,黑影跳躍了幾下,落在遠處雜亂的樹影里。
她在樹梢上跳來跳去,壓得樹枝深深彎下去又彈起來,成為攻擊君鈴的利器。君鈴反而借力躍得更高更遠,在抵達山頂之前截住她。
“好久不見,鈴子?!苯┏至艘粫?,黑影開口。她把自己包裹在緊身夜行衣里,只露一雙眼睛。
長鞭盤在腰上,鞭梢上揚,很像她肩上那只蝎子翹起的尾巴。黑色的紗巾垂到胸口,隨風輕輕飄動。
“我們認識?”君鈴努力回想黑影這份絲軟甜膩的聲音,籠罩在記憶上的云霧似乎薄了些。這份聲音很獨特,足以讓人過耳不忘。同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夜視力出奇得好,居然能看見面紗上的細小花邊。
“兩年不見,你倒是過得逍遙?!焙谟罢袅嗣婕啞_@是一張很美的臉,黑色的薄唇,黑色的眉眼,黑色的淚痣,還有黑色的花鈿——看來是精心打扮過。
君鈴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與之相符的一張臉,和對應的名字——“千桃?”
五年前,一群十來歲的孩子,兩兩一組被關(guān)在荒地里自相殘殺,最終活下來的一組就是千桃和柳葉,和君鈴君蘭組成暗殺隊伍。她們一起執(zhí)行任務(wù),一起出逃。
君鈴隱約想起逃走的那夜,她們躲在池塘里,祭司殿三千藥奴循著味圍過來,但是奈何她們不得。直到少祭司云澤將火把遞到侍衛(wèi)手里,抽出腰間的青笛。
一聲聲,一陣陣,君鈴眼看著君蘭失去理智,成為少祭司的一把刀。血紅的眼睛,青藍色的斑紋,君鈴的冰線可以切斷世間最鋒利的刀,卻切不斷君蘭的武器韌絲。
千桃低頭將黑紗戴好,三分嘆息七分嘲諷地說:“哎呀呀,虧得我們一直惦記著你,你卻早早把我們忘干凈了。”
“你們,都怎么樣了?”君鈴嘴唇干澀,想問又怕知道答案。
“想知道,自己去看?。 鼻覔崤绨蛏系男樱湫Φ溃凹浪镜钤趺刺幚砼淹侥悴恢烂??你是自由了,蘭子可是水深火熱呢。哦對了,葉子被丟進蟲窟里再沒出來。君鈴,你這兩年過得可安穩(wěn)?”
“那……你呢?”
“你覺得著小東西可不可愛?”千桃挑弄著蝎子反問,蝎子像只小狗似的蹭她手指。
“對,對不起。”君鈴節(jié)節(jié)敗退,面色慘白,落荒而逃,逃回她那間避風又避雨的小房間。
不,這個房間也不是屬于她的,是屬于不得不睡在客房里的大哥的。不不,這里也是不屬于她的,屬于她的只有那個被毒蟲盤踞了的黑暗洞窟,只有血流遍地的屠殺。
她屬于——南域。
君鈴逃得太快,沒有看到千桃的笑容漸漸崩塌。她撕碎面紗,飛速在枝頭跳躍。任由山頂?shù)膭棚L像刀子一樣在臉上切割,割走她臉上的淚水。
“這是我們的宿命。”千桃默念著,順風灑下一把雪白的粉末。正是這種粉末,悄無聲息地,讓君鈴體內(nèi)本已沉靜的冥王蠱,再次蘇醒。
月光融化在腳下,君鈴對鏡摘下發(fā)帶。長發(fā)也融化下來,和影子混為一體。鏡子里照出她的臉。
這張和她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容伸出右手,和君鈴正好對稱地,撫摸君鈴的臉龐。君鈴能感受到它指肚上的薄繭,看到絲線似的血管在霜白的皮膚上爬行。一切如此真實。
“救我?!彼龀鲞@個口型,淺紫色的雙眼像一個漩渦把她牢牢吸住,充滿哀傷,令她不能呼吸。
呼——君鈴猛地睜開眼,沒有粘稠的月光,沒有模糊的銅鏡,更沒有呼救的臉。環(huán)顧四周,空蕩蕩的房梁,一動就吱吱作響的破舊羅漢床,和被汗水浸透的,濕膩膩的被褥。
君鈴在床上翻了幾個滾,全然沒有睡意,只好披衣坐起來,渾身冷得徹骨。
還沒到天亮的時候,蘇家燈火通明,人卻不在屋里。君鈴掀開窗子,聽見林石踏實的呼嚕聲,看見蘇父正在與林塵告別。
“等風頭過了,我們就回來?!碧K父的手搭在瞅著腳尖一言不發(fā)的女兒肩膀上,安撫性地拍了拍,“很快的?!?
蘇母別過臉去,系緊了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行囊。
“保重?!绷謮m說。
“保重。”蘇父說。
林塵和蘇父還不知道,這是他們之間的最后一次對話。又或許他們想到了,但是都不說。
蘇家的燈熄了,月亮沒入黑暗,黎明即將到來。